垂立雨林邊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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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散步〉  ◎  阿春
抵達一座島 2011-12-01 10:0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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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散步〉

文/李宣春

「巨人」(Giant),生於1944年,原產地馬來亞半島,而今東渡,在鎮上囂然開張。廣告幅條掛滿街道,宛如滔天盛事,全城人都要捲進漩渦才算合理。和父親選在週間人潮稀落的日子,找來一輛手推車,在堆砌成山壁的商品間漫遊。擴音器藏在挑高的白色天花板裡。凱蒂‧佩芮(Katy Perry)和女神卡卡(Lady Gaga)縮藏在頭頂上的某個角落,一直唱歌。聲音還沒沉落到地面,已經被冷氣強風襲擊潰散。遙遠、遙遠的,她們像在另一個行星上對著我們吟唱。

父親非常緩慢地在地面移動,他左手扶著我的右肩。父親輕輕掌舵,跟隨父親意圖的方向前進。父親喜好逛商場,父親的物欲並不焦距在名牌貴重物件,父親務實地在必需品前流連。……乾貨區的雜糧、瓶裝飲料、罐頭、零嘴,冷凍區的魚肉和蔬果。父親在一排熱水壺前停下來,好奇地取出一個仔細檢閱,問我標籤上的價格,父親操出一句髒話喃喃地說:「之前買的,貴呢!一模一樣怎麼會差這麼多?」病後,父親視力銳減。剛剛驅車外出的路上,加里曼丹(也可能是蘇門答臘)吞吐而來的霧霾,白茫茫黏附著島嶼上空。父親揉了揉雙眼,向我確認:「是煙霾?不是眼睛又壞了吧,啊不清不楚……」不是呢,我說不是。然後,我們走到麵包區,瞧見正在推出實惠的香腸麵包經濟庄,一個透明塑膠盒裝了五個包子,父親垂涎,興趣盎然。其中一個盒子,掙扎著一隻綠頭蒼蠅,噗哧哧噗哧哧,快速地搧動翅膀,逃無生天。父子倆,很鎮靜地嚥下驚異,小心挑選一盒無礙無恙的,放進推車。滋滋滋,蟲子繼續穿鑽著透明壁牆,手推車若無其事繼續往前滾動。父親很慎重地又往我耳邊提醒:「確定裡頭沒蒼蠅吧?」

27歲了。父親27歲的時候,我出世,一出生就交給祖父母照看。很長的一段時間,父親是在山林裡穿梭來去的羅里司機。母親的生活,如婚前,在小鎮裡接續,在一家小公司,給上司當跑腿,到銀行處裡公司支票,到郵局開郵箱取件。週六,中午下班。關燈,開著冷氣機,就著窗外的光線,微暗中,母親會拖抹辦公室地板一遍,然後關上所有電源才回家。父親母親,相異的籍貫和生長背景,婚後一直維持兩極的個性、兩極的生活。那些時候,他們的日子壯闊,聲音宏亮,到我快上幼稚園的時候,搬回市區和他們重新組裝,一家人住在工業區店屋的小單位裡。

父親照例是長期往山林裡遊鑽,和家人見面的機會少。母親一邊工作一邊笨拙地磨練她帶小孩的嫻熟度。隨著我們兩個小孩漸漸長大,隨著父親母親在各自人生中遭遇的種種挫敗、困頓、不滿和不安,我們在窄仄狹小的空間裡彼此衝撞,一直一直。磕磕絆絆,我和弟弟進入青壯的光明時代,母親愈加寬厚堅毅如海綿吸收所有震顫,唯有父親,病中。而肉身本是壞朽的,時間不為生命防腐。我們終究也要來到加速墜落的境地。我們之間,牽繫著一條纖細的鐵鋼絲,以為用力扯著,終究會斷,再也無牽無掛。……卻是勒出了血痕,痛著,綑著,糾葛著。慢下來,慢下來,慢下來,墜地以後,我們扶持著彼此疲弱的肉身,顛簸前行。

另一家應聲而起的霸級市場,叫「大星」。經營者是城裡土生土長的老商人。從小雜貨鋪做起,汲汲營營多年,接連買下幾個市中心的小店面,專賣成衣、布料和家用電器,成為鎮上極為少數的小型連鎖企業。為了開成霸級市場,老先生買下塊地,不照半島傳來的那套玩意兒,平地蓋起了個扁平長形的大貨倉,外頭提供足量的停車位,裡頭陽春簡樸擺設。父親懷著新奇,興奮地走在貨物風景之中,像在體育場競走,耗弱著能量。有時,見主婦們像在瓜分獵物肉塊,擁成一團,挑揀特價出售的鍋具或衛生紙。我們沒興趣。空調系統窟窿窟窿地運作,空氣冰涼冰涼的,手推車行走時發出微微的顫響。島上的赤道溫度,我們自然是習以為常。我們鑽進偌大的貨艙,消磨時光,將視線從黏膩的哀愁、厚重的燠熱轉移開來。

小鎮很小,如此漫不經心走著,也總會碰上親友熟人。像是不成文的禮儀規條,我們打招呼、寒暄幾句。父親脾氣差,有些人很輕易地就沒法容進他的眼眶。……不假臉色的父親,一律視若無睹,逕自往前行,留下愕然、尷尬的我們。卻也是父親,老是耳提面命,對我們兩兄弟友好的人,要常常禮貌問候,要記取人家的恩惠。父親殷殷守護著自己脆弱的自尊,那是誰也不容侵犯的禁區堡壘,即使如今他一再衰敗。

身體一旦恢復足夠力道,父親就想出門。不出去走走,可能從此再也走不動了,父親這般呢喃。父親強自鎮定的面相裡,潛伏隱憂。父親對美化樹、湖水和亭子沒興趣,住家旁邊有個公園,一到假日就有成年人來玩遙控船艇。水面上泛起嗡嗡嗡的馬達聲,膩煩,像電鋸鋸砍著木桐,嗑嗑嗑地噴吐木屑。父親對此就是沒甚好感。父親大半輩子都成長、生活與工作在山林間,孤獨是碳烤得焦黑、滴著油脂的野味,冒著熱氣撕裂吞嚥進腸胃,無法消化殆盡的殘餘物依附寄生在臟器上,比死亡還讓人害怕。雨林,原住民,簡陋的住處。父親乾乾淨淨地把我們和他的山林世界切割開來。如此孤島,往前張看是一望無際、溺死所有綺想的大海,於是只能後退,不斷、不斷、不斷往後退,退到山林裡去。日日夜夜將躺倒的木桐輸出山河,送達另一個自己此生也無法觸碰的繁華世界。每一根木,都有一隻脫逃的惡靈,附身在伐木人的軀體裡,緩慢地、緩慢地、緩慢地搗毀一切,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繁衍煉獄。父親的軀體裡,一定也豢養著煉獄。虛弱的病體讓父親急速衰敗毀壞,使人誤認他已七八十歲,比他母親我祖母,更老邁。疾病蠶食他的腎臟,而後年輕時曾經殘敗一回的肝臟,棄守,正在硬化,且至末期。腹水頂脹著肚皮,皮帶要鬆要緊,父親總要花點時間摸索。

我們家初到南洋的那一代,選在伊干(Igan)河畔的百花河一帶扎根落戶。那裡有橡膠林。橡膠樹如今還活著,時時迸出樹籽,已有多年,人們不再熱衷生產橡膠。那年代,橡膠價格高企,樹身整齊的傾斜割痕,流出乳白色的膠液。長此以往,那工整的刀傷,形成特異的瘡疤,像是原住民赤身時黝黑肌膚上隱隱呼吸著的刺青斑紋,而一支流離孤島的族譜方得以繼續滾燙出新印記。父親出世的時候,祖輩舉家從小城邊陲搬到城外郊區,繼續務農,將屋旁的空地闢成菜園。改植胡椒,上百株胡椒樹攀緣木枝晉升向上,葉片互生,葉脈平行。果實纍纍緊密結在穗條上,穗條有食指那麼長。果實細小渾圓,熟透的漿果顏色是橘黃的、暗紅的,用指頭輕輕一捏,就會壓碎果肉,洩出汁液,外露白色的胡椒籽。未熟的青胡椒硬梆梆的,大太陽下曬得乾癟、起皺、發黑,便是黑胡椒。採擷下來的胡椒果實需曬上一段時日,乾燥果實裝進大麻袋,七八大袋滿滿厚實地儲放在大屋裡。

等待買家出現的那段日子,屋子裡於是漂浮著一陣陣辛香味。白天,熱烘烘的木塊催逼著香氣一回接連一回潑灑出來;夜裡,味道慢慢讓人發生莫名的飢餓,身體對食物的渴想。食物填進肚子,那飢餓卻不曾消止。氣味輕浮,像一隻隻嫵媚的女人手,黑暗中輕姿舞動,迴蕩在木板牆壁之間,滑翔在不經覆蓋的肌膚上,細細拂拭每個微弱的縫隙。胡椒香滲進男人的軀體,在他們毫不察覺的時候,先是促成他們高壯結實的體格,而內在的飢餓後來蛻化成不可抑止繁殖增生的種種欲望。欲望是蕈菇,色彩艷麗悚然,引動幻覺,致命。有一張照片,父親清瘦而愉悅,赤身攀在木梯上,胡椒園裡,父親對著鏡頭笑得眼睛瞇成線,露出齒白。黑白相片裡,父親身上的汗滴,像暗夜星宿,閃爍。父親裁剪著胡椒葉。少年,父親。

父親終究沒留守大屋,中學畢業後離家在外闖盪。自懂事以後,少見父親回到菜園。播種,荷起鋤頭鬆土,挑糞水澆肥,收菜,季節性採胡椒、摘可可、採紅毛丹的日子,皆在祖父祖母主導下完成。父親那時代,外面的世界正在發生裂變,屬於知識、屬於政治、屬於激進。山坳裡的男人,攥得的資本只有蠻力,他們懵懵懂懂地闖進人世,一點點學會規避險難。他們降生為要建設群落巢穴,建構綿密且精緻的巢室,以供成員正常生活。雄蟻和蟻后完成交配、授精,就會在短時間內死去,宿命一般,抗議無效。家裡的男人們簡單地以繁衍後嗣為己任,此後便是想盡辦法支援後代的生存,直到自己衰亡為止。好多年,我也像隻蟻獸,搬運著家人之間的情感故事,父親成為我長期的觀測對象。父親無以抵擋和祖父之間的惱人張力,以致急需大量大量的自由填補種種外在與內在的缺憾。六十年代的童年和青春期,七十年代的成熟期,父親的歷史裡究竟錯失了哪一些方塊,以致將他泥塑成後來的圖貌?我一直沒找到對應的切入點,也沒法佐以實證。這是一個農民家庭,裸露、貧瘠,有時候你甚至只能靠著一點動物性直覺在地上生存著。父親的自大和躁鬱是為了掩飾所有敗露的無知和恐懼。……文明和理性是可以唾棄的,只要奔走林木間,擒獲一刻生機,便是生命得著延續,瀕臨永生。那些死去的肉身蛻去以後,赤純無暇的靈魂引向幽深潮濕的密林,從此遊盪在葉片裡間,葉片跌落、枯萎以後,又會抽身循向另一片闊葉。

但父親最愛去的,還是「星光」。購物廣場一樓大門旁,有一群菜農每天都從自家園子裡摘了蔬果來這裡,擺了就賣。甜菜、米靈蕨、黑橄欖、番石榴、羊角豆、香蕉……偶爾,也會出現榴槤和紅毛丹。菜農們親切地喚父親作阿伯!問父親今天洗完腎感覺如何。父親常坐在攤子旁,觀望人群來去游移,像似坐在沙灘,聽潮汐起落。父親說,這些蔬果,沒噴灑農藥,自由生長,是好東西。回到人群裡,才有辦法教人沉靜下來,感覺自己距離人間還不遠。狀況許可的時候,父親一坐,就坐好久。有時,父親實在太疲累,好吧,那我們回去。有時,父親經不起陽光曝曬,照明太烈,父親會申訴抱怨,然後,我們回家。父親睡睡醒醒,午後溜進廚房坐在餐桌旁整理蔬果,準備晚餐待用的食材,等母親回來熱鍋動鏟。廚房,常常,應該禁口的父親,開著冰箱櫥門,就著冷氣微光,挖到一點零嘴,無聲息地拆封吃食起來。……嗜甜嗜肉,已經不忍去揭穿戳破什麼,那點本能已經和身上皮膚長成一塊,太用力撕扯,彼此都痛。

這世界教人貪戀。這肉身讓人錯覺以為從此擁有小宇宙。那天,再次出遠門,父親哀矜地說:「我是真的怕了,你年紀輕輕,別落得和我一樣。」說的,自然是關於健康和疾病。父親說完,眼神空茫,望向遠方不知道什麼地方,許久許久。我憂傷地應和,離家。

秋夜,繞著車輛稀落的道路慢跑,跑不動了就走。直到,感覺髮梢不斷滴落熱汗,運動服濕透黏附在身上。汗滴裡除了有鹹味,我忽然聞見淡薄得一不小心便會錯失的胡椒香。閉上眼睛,想像闖入無人的超級市場,一架手推車,合著不知名的配樂,跳起歌舞劇。冷氣強風,顫動的手推車,商品像海浪開始傾瀉……

淹沒了一切。

 

-刊載於2011年12月第5期《馬華文學》

[ 點閱次數:4844 ]

垂立雨林邊陲

無桌無酒無小菜,隨意晃晃。

放豬滿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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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