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立雨林邊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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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走  ◎  阿春
遠行的旨意 2008-06-11 07: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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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就遇見了那個總是習慣慢慢走的女孩。我開始把頭垂得低低的,許多時候恨不得躲進地裏。今天,24嵗也才過了一半,要回家一趟,在緩慢的日子開始之前。

一開始,是2008年的第一天。陽光很好。前一天晚上,倒數過後,同友人吃東西,下一點小雨。剛剛,午餐:一包原味美極面、敲入一顆蛋,還有川燙一大把萎靡不振、切等分的小白菜。組屋外頭,走道,回蕩鄰人門上風鈴叮叮踫撞,很輕。剛剛,有人敲了幾下畚斗,塵屑沙沙沙滑進垃圾袋的不規矩皺褶。麻雀藏匿葉片幽蔭裏啁啾,隔棟組屋陽台小洞口冒出洗衣機污水。鳥聲斷斷續續。車聲、貨車聲、摩多車聲……。駛近了,走遠。水流轉弱。樓下有嬰孩啼哭。電風扇僵直扇葉旋轉一整夜。

然後,回教徒開始誦經。

當所有的狂歡趨漸沉寂,我緩慢而魯鈍地想起你。與人談起那些尋常紛擾,會不經意提一提你,但感覺已經不那麽痛。剩下的,我只是不想輕易把你忘記。當月初沒有人再打電話來問我生活,我慌張地以爲早被流放到了宇宙。我越來越在意,自己是不是,剩餘的。殘存他人印象裏的,或,氤氳窗口上的一層霧氣。周而復始,聚了又散,顯現後又消亡。

我記得,第一次到醫院陪你,那年才十二嵗,我帶了本史蒂芬金的小説。其實已經讀完一遍,瘋狂護士禁錮、殘虐心愛頭號作家的故事。你一支腿莫名腫大,潰蝕。醫生從腳背開一個洞口放膿消腫。你睡了,我窩一旁看書。靠窗,望出去可以看見一口池塘。傍晚,常有下班後的醫務人員慢跑至此,也有人抛竿垂釣。同學媽媽是醫院的藥劑師。同學說醫院裏所有廢棄物經過處理,一概流入那池裏。結果豢養出肥壯池魚。

你醒來,我拉上白色布廉,給你取尿壺。我當然會好奇窺望,傍晚回家偷偷在浴室裏比對……,自己無可比擬的矮小。後來又帶了本安徒生。讀到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的男人,不知爲何被囚住,於是他要求向獨裁者示範運作熱氣球。當熱氣球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他把重物都抛下,割斷與地面連接的繮繩,成功逃逸。直到成年以後,我狠下心來收藏一套安徒生全集。但幾年來,卻一直還沒找到那顆熱氣球漂流到哪一個故事裏去了。

十八嵗後,父親一直催迫我考駕照,一來是爲了載你進城復診。縂不能老是麻煩有三個孩子要養的小姑,奔波來去。距手術完成後幾年裏,纏困你的,轉而成爲關節炎。一開始,你還能靠自己力量顛簸行走。後來,我開始向醫院櫃台借用輪椅。我們慣常不多話,我推著你慢慢走過醫院寬坦白淨的廊道。深藍色塑膠椅,坐滿病人。像坏掉的機器人,缺一條胳膊、掉一只眼球、胸口凹陷、合不上下巴、一具健康機身兩手慎重托抱一顆自頸上掉落的頭顱……。靜候,消音的裁決。

我想,你應該不記得那個年輕醫生的樣子了。我也從沒想過會記住他。那次復診,年輕醫生向我們解釋X光片照出你膝蓋骨圖形,仔細説明大腿和小腿之間的嚴重扭折分離,分析進行手術的成效和可能性。他埋頭記錄病狀撰寫葯單。突如其來的空白吃掉了一切。這時,你發聲說起我成績優異,我將來也會讀醫科。醫生擡頭,禮貌微笑。我莫名尷尬,僵硬地迅速雕出笑容。我當然知道,事實是我厭惡這個皚皚雪白的荒涼鬼地方。我猜,你試圖壯大自己已經揉搓得比糖果紙更卑微的膽量。說什麽都好,只要,可以填塞那刻宛若聽候末日審判的肅穆。

我忘了我們離開會診室時,是怎麽拐進那張狼狽病床現場。醫生正為一個女生受傷的小腿按上鐵支,有幾根鐵杆已經穿入腿肌。他們正旋轉螺絲調整鬆緊。女生忍痛,只是抵擋不了淚腺,自然反應。我慢慢推著你到藥劑部。心裏湧生悶氣。你哪來的能耐放任痛楚像贅肉在身上溫厚滋生?不閙?不怨?還是習慣了、把這筆帳目認了……。

緩緩行過陰鬱走道,呼吸藥味消毒氣味,我們終究還是寬恕了彼此的沉默與倦怠。

我們排隊取葯,然後,我載你囘到老家。我把整堆葯交給婆婆,怕你們看不懂寫在葯袋上的番文,於是另作記錄。你褪去身上的侷謹襯衫和長褲,躺臥木床。一手枕在腦後,若有所思。你大大松了口氣。一、二、三……,安然響起午後鼾聲。

我記得,也曾經向你述説,關於火車,我在城市裏遇見的那種火車。那時,我去看你,二十嵗,駐營城市一年多之後,回到原來落腳的地方。一定要看看你和婆婆的啊。你大概就像平常,大剌剌躺地上,桌扇咕咯咕咯搖來晃去。你身上只穿了條藍色短褲,褲頭系條白色繩帶,綁身上。你像頭溫馴的老狗,將整個身體輕輕攤放地上,頭枕一只小木凳。銀髮掩蓋不了已經給躺成平直的後腦勺。我來了,你起身,我們坐到飯廳圓木餐桌邊。我說,我這學期不在原來的學院上課了。我進了大學,學校離家有些遠,每天要搭火車去。爲什麽不搬家?因爲原來的地方住慣了,也懶得搬。

老家,老,家。木造的。廳、房、桌、窗、床、門、頂、地……這時再看,木紋其實循著時間輕輕地腐朽,竟覺得,像你鬆垮垮的贅肉和糾折的膝蓋。記得幼時身體已有些,重,肆無忌憚地追跑間,板子緊咬嘎嘎地響;現在當然更重,小步移動還得謹慎,深怕魯莽陷出個洞。

我夜裏才下飛機,早上醒來出門,還真有點不習慣天空藍得堂而皇之,仿佛腳下島嶼對折好幾囘,終于微細得適宜漂流。婆婆繞著我們忙,一下取幾湯匙美祿,一下傾倒灶上熱水壺沖化。燙呐!白煙還在冒,我的鏡片氤氳出水漬。婆婆不時慌張逼問我是不是不吃不喝,一臉亂長的鬍子也不修,瘦成街頭流浪漢樣。嗯,我那時真瘦,和現在差了快二十公斤。都是忍受思念,忍受源自往事的恨意,盲目將一切寄存記憶,身體終于選擇瘋了。等待熱度熄去,一小口一小口啜飲你和婆婆的懸而未解。

我在城市裏常常搭火車。我必須準確掌握時段才能避開討厭的人潮。早上大學有八點課的時候,靠著手機鈴聲六點將我喚醒。六點半出門,步行到車站。夜仍然侵佔一切。電動火車按設定好的節奏和速度滑行。人們身上還沒出現錯亂的皺褶。大家都很乾淨。新鮮的香水味。泛油光的整齊髮型。我透著車窗往下望是路面。向上,只有玻璃窗口遮住天空的視野。

火車經過一塊小地方,原本是擁擠的木屋區。後來,才驚覺已經拆得干干淨淨的。這天,車廂經過那裏,地底下的水管破裂,水柱撐出地面竄得像成人那樣高。有些凹坑積水。水柱不斷的向上竄升。那些散落各處的水坑,照得見將晞未晞的白光,似是遺留下來的玻璃碎片。想起從前老家菜園裏新翻的土,你和婆婆,一年到頭總會不厭其煩地幹這些活。我從前常想,畢業典禮時,可以帶你和婆婆還有爸媽,還有弟弟,一起拍張全家福。事情總會有變化。我還剩半年,就要從這城市隨意的游竄生活退伍。還剩半年就畢業了。

如果你還在,你是不是也會希望我半年後,乖乖回去,回到你們身邊?但你讓那張輪椅落空了。但我卻不知道要怎麽加速。更不知道,該怎麽將之折疊好交還醫院櫃檯。我假裝安然無恙繼續以相同距離的步伐緩慢前行。兩支手抓得緊緊的。輪子吱吱嘎嘎,呢喃了一路。

我記得,載你去理髮鋪那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大好日子。你坐在我身旁。婆婆很瘦弱,蜷縮後座。我們,一直那麽自在地龐然。陽光很干淨,你會想起少年垂下兩只腳,冷冷溪水流過,毛髮溫馴貼伏在皮膚上。那是最後一次,我們一起完成的事。你和那些老先生們聊得很開心。我等你,很不專心翻了又翻一本淺薄的英文電影雜誌。然後,我們到小姑那裏,開了車門,他們家阿米沖過來撲到你座上,舔你手指頭的厚繭。中午,送你們囘老家。等你躺臥,等婆婆讓自己停止忙碌,我才開車離開。

我以爲今後我們都會如此。陽光和煕。我在車上,忽然莫名難過哀哭起來。我只好把速度減到很慢,很慢。

我其實也沒費多少力氣,就記起我們最後一次通話。你問我幾時回去。我說日期定了,機票買了。很快就可以回去了。我們最後幾次通話,其實,你都重復詢問同樣的問題。我,幾時回去?日期定了,機票買了。我籌劃的,卻是往反方向飛去。

那幾天,很不對勁。甚至是那陣子,寫的文章不約而同都有潮濕腐蝕味。家裏來的每通電話,欲言又止,怪里怪氣,卻怎麽也沒把我導引往正確方向。

星期天早上,接到母親電話,交待要去理一理髮,把鬍子剃了。我略有怨言,說是不是去問了江湖術士。一點小動作,當作祈願的儀式,可以換你一如既往。我知道你當時在醫院。我想你沒問題,很快又會回到老家。中午,我到去慣的印度人理髮鋪,給這顆腦袋動了動手。

走囘住處途中,日頭扎刺,躲進巴士亭。坐下。褲袋裏,手機震動。父親說,你星期六傍晚,其實,已經去了。你,去了。我很努力聼清楚父親說的每句話,手背擦拭不清模糊的視線和聲線。父親說,學校在忙,就別回來了。沒關係。明天十一點入土,家裏有人會打理。

我說,頭髮剪了。明明是剪了,事情不就會好起來嗎?我只是還沒來得及剃鬍子,我現在回去馬上剃了。父親說,沒關係。父親說,沒,關係。

照樣入睡,照樣起身。但醒來的時候,縂覺得睜開眼睛後的世界匿藏過多荒唐。肉眼無法察覺。第一天,試著躺久些,也無法抑制那悲慟。照樣上學,照樣入場考試。只是,那天,你將永久消失而我注定不可能出現。我穿上材質華麗而色澤暗沉的襯衫和長褲。我試著想象一種莊嚴。試著想象那天風和日麗。父親,因爲腿疾,只能在墓園外,車裏靜候。我記起你們大半輩子的不和諧。我想起婆婆,從此,夜不成眠,她將無法對你呢喃昨夜夢境。像童年時,某個夜裏,她說她夢見父親。我躺臥,正好頭上有一扇窗子,月正缺憾。細碎的云是墨漬。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睡醒已是陽光充沛。我將牙膏擠上牙刷,扭開水龍頭。擡頭望見,你,方正的輪廓和相對小了許多的一對眼。滿口泡沫,滿口薄荷辛辣。於是,嚎啕。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像童話故事快結束的時候,照樣,我和許多人擠入輕快鐵。我穿越喧鬧和廉價的街場。我聼著叫不出演奏者名字的古典樂,迷失在書背上一道道豎立的名字裏。照樣,我像現在這樣,一支快吐不出墨汁的筆,一張白紙,寫下那些失魂的情緒。不斷有人從我身旁經過。馬來婦人收走僅存意大利面醬汁的空盤子。我嘗試把故事說得簡單,但看起來依然十分鎖碎。一個禿了頭,大肚腩白人男子,憤怒嚷嚷一些不明意義的詞彙。人們在我身邊坐下,然後起身,離桌。我繼續沉默書寫。像那天,儀式進行的早上,我努力專注回答一道又一道試題。直到,身上漂亮的衣裝充滿皺褶。

直到,有一天早上,我醒來,照樣扭開水龍頭。我看見那張輪廓和鮮明綫條。我把水關了。把剃須膏抹到臉上,把鬍子剃掉了。但我不小心,銳片割出一道小傷口。血液滲進泡沫,隨著水流沖走。我可以,再慢一點的。像你在我23嵗時死去。現在,我24嵗了,時間也才走了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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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桌無酒無小菜,隨意晃晃。

放豬滿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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