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記

1.目中无国
我看张艺谋拍《英雄》提及“天下”，好像在拍中国；王家卫拍《一代宗师》提及“大成若缺，勉强求全等于固步自封”，好像在拍香港；侯孝贤拍《刺客聂隐娘》提及“京师自京师，魏博自魏博。若杀藩主，魏博必乱”，好像在拍台湾；相对而言，李安《卧虎藏龙》提及“时间，空间都不存在了……却没有得道的喜悦”，目中无“国”，钻入个人（主义）深沉的孤独——尽管李安的文化土壤多了一个美国，却是游离的方外，毋宁像荒原。

2.爱与死的荒原
爱与死的荒原——俞秀莲和罗小虎象征爱，李慕白和玉娇龙象征死，阴阳交会之谓道。龙虎者，（生）爱与死（别）之猛兽也。想脱离生死化外者乃设想金蝉脱壳，甚至杀身求道。你看武侠小说中，武当派特别多具有自杀倾向的：张翠山夫妇、宋远桥、殷梨亭夫妇、张无忌。当然，还有一个谁与争锋的峨眉派灭绝师太。

3.横竖如此
《卧虎藏龙》是哀伤沉沦的，《刺客聂隐娘》想甩手脱身，《英雄》则骑着大时代这只老虎，只好强调“舍生取义”（要喂老虎吗）。就这一点，我比较怯懦地欣赏《一代宗师》的“见众生”。其实戏中的叶问“见”了众生吗？抑或只是随着时代的波浪，遇见，并融入了众生：“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那个见，也许仅仅是遇？随遇而安。至于戏中所谓“一横一竖”（十字架！），片末的光影之外，那个“见”（到底见到什么啊）毕竟还是隐晦难言的。

4.不知有（汉）语，无论南北（调）
《英雄》尽量字正腔圆，内容“正确”，那是“一个中国”的想当然耳。《一代宗师》南腔北调对立，犹如河水不犯井水。《刺客聂隐娘》背诵文绉绉的“时代语”，依旧是要追究正统，自认正统，或抵消正统。而《卧虎藏龙》用各自歪七杂八的地方腔调来说普通话：“言语而不知有语”，不矫枉，故也无过正。“异乡者李安”如此尊重了我们这些地方腔调重的汉语使用者。

5. 阿派与小宝
《英雄》是官方言论，《一代宗师》是江湖术语，《刺客聂隐娘》是想图个自在，《卧虎藏龙》一股脑儿跳下武当山崖。还好后来有少年阿派。就像金庸后来有了韦小宝。一股生存的意志。

6. 是阔气吗
要论阔气，我觉得侯孝贤最阔气了，事事讲究又事事故意显得不屑，把大制作拍得好像微电影，烧钞票于无形间（冥钞哪里是迷信，分明是现实主义）。这样的阔气，与其说唐朝，我倒觉得像魏晋（世说新语！）。魏晋有鬼气，窈七（头七？）正是来去如鬼的黑衣魅影啊（而且根据原著，电影没有拍出来的是她将会撇下那面镜子（丈夫），继续她的来无影去无踪，她就是自己的影子）。

7. 戏可以听
我很喜欢这几部武侠片，即使新上映的《刺客聂隐娘》让我看了不舒服，我还是很珍惜地看了四遍，而且可能会继续看下去。《一代宗师》则是连台词都能背了，有时候是开了不看，就一面听一面做家务，好像以前听曲的人那样：听戏。

8. 阿亮呢
我曾经设想，如果蔡明亮来拍武侠片会是怎样的局面。看了侯孝贤，真是想想就好。相见时难别亦难。

2015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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