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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说鬼故事的本领是一流的。
要把鬼故事说得好,最重要是不动声色,适时加强语气,留一段空白,增加想象的空间。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外婆轻易办到这点。她经历过二战,日本统治马来西亚的年代。那时候草菅人命,每天都要死上好几人。死人见多了,自也不怕鬼。日本人杀人是怎样杀的呢?外婆说都用刀砍头的,有时候刀钝了,头砍不断,就割喉。像杀鸡,血流尽一命呜呼,可过程要花长时间。因痛乱跑的,日本人就踢倒在地上,压住他们直到不会挣扎。《义海豪情》那种犯人跪在整整齐齐,集体等待被枪毙的画面其实不真实。他们要节省子弹,刀钝了还可以磨利。万人坑却是真实的。挖一个大坑,把所有尸体都丢进去,也不掩埋,有新的尸体就堆叠在上面,直到填满坑,才再挖新的大坑。这坑就是万人坑。
“从很远的地方,就可闻到比垃圾还臭,恶心的,让人作呕的尸臭味。”
外婆说,若尸臭随风雨飘来,湿沥沥的,整个小镇都将弥漫着死亡的恶臭气息。居民嗅到腥臭味,都知道来自哪里,却也不跟小孩子说。她小时候生活在那个水深火热的年代。也不知怎的,镇上有几个男人得罪了日军,被抓了起来,带到另一个山头处行刑。其他相熟的亲人和邻居也悄悄的跟了去,想说如果有杀不死的,等日军走远就伺机营救。很《义海豪情》的营救构思,却没有好结局。跟去的人,目睹日军行刑的残暴画面,失声喊了出来,结果行踪败露,被抓起来。只有一人侥幸逃脱。其余全被杀头。然而逃脱的人还是吓傻了。回来后,目光呆滞,神智失常像个白痴,也像个哑巴不说话,只是偶尔清醒的时候还能断断续续的,说出当时的情形。
“整个山下都是死人……白色蠕动着的尸虫在腐烂尸体上乱爬乱窜,啮咬人尸……他们在山坡上,用刀割了喉咙,用力往身上捅几刀,踢下山……”
他说日军也不挖坑,不埋人,懒得去理他们的死活。然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泥土都变了暗红色,血腥味更是久久飘散不去。外婆讨厌日本人,可不知道恨不恨。她说这些故事的时候,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说故事的人。她没有咬紧牙根,言语中没有透露任何切身的仇恨。因为幸运,也因为年纪小,一家人避过了那场大灾难。
她没有见过任何被屠杀,充满怨气的鬼魂。只是后来外婆家里出租才出了一点小事情。有个男租客租下头房。据说他讨了个日本妻子,会说日本话,为日军办事。可后来得罪了日军,被抓走,从此不再回来。房子里留下许多物品,大家不敢清扫丢掉。墙上挂了张他妻子的照片,发黄的黑白照片,相中人穿着日本和服,一个漂亮的日本女人。
“到了半夜,日本女人的眼睛会在暗中发亮,看着你,眨眼睛,一幅怨恨的神情!”
如果房间里有人睡不着,看着这张照片,就会发觉相中人瞪着他,还会眨眼,一副生气的模样。后来外公请了法师,做了法事,把照片请走,连带租客所有的物品一并烧掉。
外公去世后,外婆随着阿姨到吉隆坡生活好长的一段日子,有时候会到我家住几个月,到小舅家住几个月,轮换不休。外婆老爱说在阿姨家那里的故事。外婆不是存心吓唬我们,但我和弟弟总是被吓,害怕,夜里不敢睡觉,不敢独自上厕所。可越害怕就越想听,每次外婆来,我们总是央求外婆多说一点鬼故事。如果没有新鲜的,就再说一遍旧的。
阿姨家在公共组屋。周围有十多栋十八层高的组屋,阿姨家在十六层。这些组屋年久失修,残破不堪,电梯经常失灵,梯里有人尿尿,呕吐,难闻的气味仿如垃圾场,周围墙壁上都有涂鸦,不堪入目的字眼,谁X谁欢乐按摩之类的,停车场常有小偷偷摩多汽车零件的,信箱被破坏,如此烂的公共组屋。
外婆说这些组屋够高,常有人跳楼自杀。陷入感情纠纷的,欠债无能力偿还的,患病的,精神失常的,搭电梯到最高一楼,在围栏前瞻望许久,一两个小时以上,留下一双鞋子和遗书就跳下去。尤其是面向国油双峰塔的那一栋,因为风景漂亮,常有人选那里做离世地点。砰!一声巨响,居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表姐和表弟放学后,回家时还曾在附近看见人群在围观那惨不忍睹的死状。他们说跳楼死的人其实在半空中就已经吓得断气,并不需要等到手足断折,脑浆涂地。
某个晚上,半夜十二点,另外一栋组屋的妇女,床边的宝宝哭闹,肚子饿了吵喝奶。她于是起身泡奶。从厨房的窗口,她看见对楼转角处,有一个红衣女人的背影。
这红衣女人身形庞大,屁股圆滚滚的,衣服血红一般的颜色。不过妇女在远处,也看不清楚,好像在抱着一个婴孩。只是女人的背影殷红,隐隐中似有不对劲的地方。妇女也没在意,只觉得半夜似乎阴风阵阵,心有点寒。她也不管,转身泡奶,喂奶去了。哄哄一下,喝几口,好不容易才搞定宝宝,让他睡着了。
妇女去洗奶瓶,看看墙上的钟,半夜两点。她走到厨房洗奶瓶。打开水龙头洗着,忽然想起刚才的红衣女人。抬头望,对楼转角处的红衣女人还在。不知怎么,血红色的衣服更加触目惊心。她仿佛着了魔,紧紧盯着那女人。仿佛知道有人看着她,红衣女人缓缓转身,脸慢慢转过来,看着妇女。
一张满是鲜血的脸孔!红衣女人竟满脸鲜血,睁大眼睛,生气地瞪着她!
那栋楼的距离仿佛变近了,红衣女人恐怖的神情清清楚楚,几乎把妇女吓得昏过去。她大喊一声,就立刻跑回睡房。丈夫问怎么了,她也不答。后来她生了一场大病,连接好几个月都不能下床。她去神庙拜拜,才知道遇到肮脏东西。妇女再也不敢半夜到厨房洗奶瓶。这妇女看见的红衣女人所在,其实就在阿姨家的楼梯转角处。她把这事情告诉阿姨,把阿姨吓个半死。
阿姨问楼下看守,知不知道这楼层的事情。看守说,这栋组屋刚建好不久,有个女人,因为丈夫欠大耳隆一大笔钱,落跑消失,不见踪影,妻子却要偿还这笔钱。一时想不开,穿了红衣裳,抱着孩子,到组屋跳楼自杀。穿红衣死的人怨气最重,冤魂久久不散,留在当地。
听了这个鬼故事后,我和弟弟怕得半夜尿急不敢上厕所,还要妈妈开灯陪伴。外婆后来就很少说鬼故事,免得小孩害怕。学校年终假期,我们到阿姨家小住几天。阿姨家门外就是栏杆,看下去车子小如火柴盒,人小如蚂蚁。我和弟弟每天躲在阿姨家,不敢外出。因为外面就是传说中的闹鬼之地。
我后来有认真看那转角处。那里其实是大楼的消防处,有一条黑色的消防水管,水管捆在红色的圆盘上。那个妇女是否在凌晨看错了,把消防水管当作红衣女人,这谁也不知道。可我认为并非看错。某次在阿姨家留宿的夜晚,因为人多,我们到客厅打地铺。阿姨和姨丈把电灯了,想看部电影。哪知道姨丈突然大喊:
“你在做什么?!快出去!”
身形壮硕如熊的姨丈,喊了后并没有站起来,只是怒气冲冲地看着后厨房。我在一旁看着,也不知道他骂谁。表弟早睡着了,该不会挨骂。姨丈悄声在阿姨耳边说了几句话后,走到厨房,又骂了好一阵子,才出来。那个晚上,他们要我进房和表弟他们挤在一起睡。阿姨和姨丈则拿出圣经祈祷。
隔天姨丈才说出,他看见一个没有脚的红衣女人,轻飘飘的,在厨房东张西望,想要进房间。姨丈连忙大喊阻止她。姨丈知道对这种东西必须强硬,生气,只要内心没有做错事就不必害怕。红衣女人后来飘去厕所外的窗口,待着不走。姨丈于是走到厨房喊骂,红衣女人才消失不见。整个过程我什么都看不见。阿姨不敢和姨丈一起去厨房。她和我留在客厅里,在暗中默不作声,看着光碟机还没放入光碟,蓝色的电视画面,不知怎办才好。
直到阿姨从组屋搬出去,红衣女人可一直都是我们的畏忌,绝口不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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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部落里的那条友跟那天天气晴朗没关系。
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