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立雨林邊陲

Flying Lessons(Robert ParkeHarrison),from the Series:“Earth Elegies,”2000

關於青春。他總是那麽嫺熟地紀錄時光——他描繪當時的情境、素描其中的人們之面貌、時間循索水彩顔料在畫紙上緩緩暈開——以至於他像是一個時間標本師（冷靜而緩慢的），躲在如今蟄居的小房閒裏，把記憶從腦内取出，切成小方塊（每個顆粒儲存的故事以光年為單位）。浸泡福馬林。有些故事最終風乾，整齊排列進展示柜裏。有些故事一直遭遇割捨或忽略，卻在液體流光裏綻放出花苞。當他決定開放他的博物館，我們終于得以進入那些吉光片羽。完成品、半成品、瑕疵品，我們已經嗅聞不到嗆鼻的怪異味道。然而，我們成爲時間旅人，觀看著一段段青春剪影：悲傷、戲謔、糊塗、喧鬧、默然、無力……最後，復回歸到靜止，只見龔万輝弓起背用他溫柔與憊懶的姿態，頑抗時間或記憶或歷史的流徙。

長成于這個赤道國度的孩子，總會有相同的從鄉下到城市的遷徙經驗。家和鄉分別置設土地島嶼上各個角落，遠離城市建設發展據點，偶爾有些外來的資訊和材料，不知怎麽地闖進少年們的世界，即旋起小腦袋瓜裏對城市的想象。龔万輝與他同世代的青年們，爲了汲取適合灌養自己的藝術養分，和其他世代的同齡者，皆不約而同飛往臺灣，承接溫帶生活的混雜特質與完成個人長成的最後階段。這個溫帶島國對龔万輝極其重要。他在師範大學習就美術，而學生群居的粗糙、頽廢、不規則，另外，他當時啃噬消化的種種繪畫技藝和文學流派，養成他後來的作品裏頭那股類似萎頓褐黃，又帶潮濕的干稻草味道。

繪畫。音樂。文學。龔万輝和那群臺灣聚首的大馬青年，曾以“豁亂”病患結社自居，流連煙團彌漫的小酒館（而其實他們應該拘留在寒愴的小餐館）。想象他們撐起自己的年輕，大口大口澆灌廉價啤酒。想象他們大老遠來到，有人帶來一份寫在紙巾上的詩作品，小心翼翼流轉每個人手間（不要弄溼哦！）。多年以後，青春已然消逝，他們也回到了城市，隱身擁擠人群裏。他們白天帶上面具，在有點氧化后快生銹的金屬感的現實裏，抵擋生活的鎖碎。有人也許漸漸習慣了面具上的臉孔。有人會在夜裏卸除武裝，繼續詩人、小説家、畫者和藝術家的身份，完好收藏那份詩作品。

閲讀龔万輝寫下的那些青春，我有時亦會錯覺以爲那是自己正在身処的框格。是誰在召喚時間？任由這一切減速前進。緩慢、緩慢、緩慢。然後把越來越多的圖騰繪影剪入記憶的龐雜。

隱匿在這座城市裏。曾經當龔万輝說：現實生活會慢慢磨損拖累一個藝術家啊！仿佛他也像他的水彩作品裏的夢旅人，輪廓上細緻畫筆綫條，繼續折拗扭動，而光線透射，使得顔料化開——花在綻放，無限擴張，稀薄，最後凋謝老去——

關於消失。龔万輝筆下有個名叫小耿的傢伙讓人極爲好奇。他總是那麽世故，宛若已經看透所有事。龔万輝用了好幾篇散文的篇幅，將小耿設置其中。然而，到了後來小耿走進一格擁擠的電梯裏逐點逐點熄滅，變成消失之人。

法國電影《玫瑰人生》中的女歌者因著歌唱天賦而換來了財富和名利。但她的一生都在失去身邊一個個摯愛之人。她曾那麽深深愛上一個拳擊手。男人不幸死于一場空難。歌者爲了與愛人相遇，尋求靈媒藉以和已然遁往靈界的愛人碰觸。歌者說：“他死于空中，你也定能把他從空中找回來。”靈媒面有難色，因爲這是這個星期第三次接待女人。

——那些消失的場景都泛著一層柔光，那些懷念的人都留著永恆的表情。——

龔万輝，回到隔壁房間那個洞開的秘密（會不會有另一個瞳孔對你睜大望著？）、回到電梯裏的小耿在門關上以前（他極力抽高身體，露出頭對你擠出最後一個微笑？）、回到L走出充斥輪胎塑料味的辦公室留他一個人獨自仰望電腦熒幕裏那一座座虛擬之城（你會不會因爲一道墻上忽然出現裂痕而驚駭不已，但你不敢發出聲響：媽的，再多一點動靜就會坍塌了呀！）、當他和他那群人渣友人們在小酒館裏唱完英特納雄耐爾（爲了更完美的終結你們紛紛喝光啤酒然後用力地抛擲砸碎一地的歷史？）……龔万輝並不是在召喚那些流放光陰裏的幽靈歸來。他更像是在處理他的畫作，乘印象還未完全遺忘之前，輪廓鮮明地納進畫紙。

大概兩個月前，龔万輝在吉隆坡一家書店辦了一場新書預購會。那是個世界書香玫瑰芬馥的日子，我患了輕微感冒，努力清了清鼻腔，將玫瑰湊近鼻頭。淡得幾乎消逝的溫柔觸感。他極爲窘迫地一個人坐在前頭，面對十幾個因他的新作而聚頭的讀者們，有人興奮得失控地提出連串疑問，卻把他驚動成一個顫抖不已、佝僂的問號。呵這當然是我誇張了。大部分熟悉他的人應該都已經習慣了他的溫和和慢速（看起來漫不經心，實則是一種迷糊）。

其間似乎有人問起關於未來的問題，龔万輝在那間裝置了漂亮櫥窗設計的書店對讀者說，也許未來某一天，投入無關文字的另一個空間，也不無可能。這是一種已經嗅聞到厄運即將降下的前兆嗎？還是因過於謹慎而假擬出的危機處理？不過，我們卻開始有意無意地慫恿他：嘿，不如寫個長篇唄？你已經具備寫長篇的條件了。你行的。

而他，竟然冷冷地囘應：愛說笑……那時他還不得知自己會再奪大馬文壇的大獎，現在，不知道他有沒有改變主意了？

活動結束后，我們走出書店，已經是夜。雨淋溼街，水光折射霓虹燈彩。我們走過，水流自帆布遮斜角傾倒落下。市井夜光下的喧嘩，溼漉，然後都在行人腳下踩得稀爛。我們皆無帶傘。雨滴拍響我們的肩膀。

我心裏突然幽幽地冒出一句話：“嘿，半，不如我們來幹一架吧？”，以筆、以文字、以故事。

《文訊》261期2007年7月號—〈文壇新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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