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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向海讀《秘密寫詩》  ◎  木焱
讀詩集, 木焱現形記 2009-05-27 18:5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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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兼談一點點《毛毛之書》

當世人確知沒有烏托邦,還有詩的
國度,我願是國度裡一個掃地的工人。
              ——木焱

我的朋友木焱出了他的第三本詩集。第一本詩集共有十本,九本是純手工製造的;還有一本深藏在木焱的靈魂深處(不知道搞什麼詭異,改天替他開刀取出來(笑));每一本的造型都不同,一下子就賣光了,而且永遠不會再版。第二本詩集《尚未命名》只有網路版本,就貼在他的站台上,而且還沒發表完。木焱習於躲在學校附近的地下道神秘地搞行動/裝置藝術,彷彿黑市交易一般,將詩集以低賤的價格賣給不知名的人士,不論交換或者販賣詩集也變成他藝術作品的一部份。這第三本詩集,我也是託一個朋友才買到的,據說唐山曾經一舉出現過十三本,擺在夏宇旁邊,現在不知道還有沒有剩?

這本詩集的封面沒有詩集的名字,只見到一個女子的姣好腰部和手臂,據說是木焱的情人的照片,木焱說他自己看了就會勃起。我翻開第一頁,才瞧見卑怯怯的詩集名字:《木焱詩集》——這樣的編排方式不會太感傷嗎?再翻一頁,是「秘密寫詩」四個大字,大手筆地宣告了木焱的詩是藏在心臟最底部的工程。然後連目錄也沒有,就看到了第一首詩,卻是「無題」。無題詩就像孤魂野鬼,詩句飄來飄去的;何況還是木焱親筆謄寫,人瘦,字更瘦,飄起來連人帶詩,不可捉摸。然後讀第二首,居然還是無題,第三首也無題,然後第四,第五,到了第六首,終於有了題目。一連五首無題詩,果然是充滿了秘密,又像是抗議什麼。

我曾經阻止木焱出詩集《毛毛之書》。貿然出詩集是一種危險,如果不是真有千斤壓頂的好身手,感覺一出詩集就會墜入萬丈深淵似的。那些出了詩集的人,彷彿都是加入了敢死隊的勇士們。而這第三本詩集,木焱果然是刀槍不入了:

連名字都沒有的雨滴
怎麼能夠和閃電相遇
又滑進你溫熱的眼眶呢

那天妳抬起頭
我在上空悶吭一聲
太陽就死了

從此妳不打這兒走過
而繞過大廈、水池、花園
直接來到一朵衰敗的薔薇
說:如果世界還有,我即是

香水隨即洒滿地
走過的地方都開出花
地球還剩一點

木焱總是憑藉著他武力強大的想像逞兇鬥狠,隨隨便便就把太陽嚇死,用花香擠扁一顆地球。這一首貌似情詩的作品,當他直接來到「一朵衰敗的薔薇」前,那種姿態實在很難不讓人想起他所喜愛的「薔薇學派的誕生」,以及背後「如果世界還有,我即是」自大又慘烈的悲傷。「連名字都沒有的雨滴」,木焱在《年代》一詩中,把自己從小到大的輝煌經歷著實用詩祭奠了一遍,而他念茲在茲的就是他的「名字」。

身是從馬來西亞流浪到這海島的窮學生,人生地不熟,木焱比其他人有更迫切地需要文學獎獎金,因此他不斷在各種文學獎名單上尋找著他的「名字」。數度參加文學獎都不甚順利,在詩中我們讀到了他大量的感嘆:他總是生著病,「從我乾燥的詩句摸到/堆積額前崎嶇的化石」;他不斷咳嗽,「讓咳嗽聲停止在玻璃瓶裡/讓疾病的消息漂泊一陣子/有心人撿到瓶子/自然會找到我/這痛苦的本源」。他的周遭如此變態兇險:「翻開沾滿慾望的字典/我的手腐爛……一種吞噬自己的妄想/再度降臨/並且/很快吃了我的五官與肢體/我碰過的東西/都會吃」。他是被動的,他無計可施,他只能「在室內枯等任何一切/可以讓我在外頭出名的文字」。

木焱的寂寞構成了詩中幢幢百無聊賴的人影。他「用乾淨的玻璃杯/關住一只可愛的螞蟻……/玩倦了/掀開杯子/用手指大力壓死螞蟻/意外就是這樣」,彷彿控訴了在這個體積龐大的時代眼中,不論個人如何忙碌奔走,也不過就是一隻螞蟻。他還「挖掉桌子的心臟/吸乾杯子的血……如果有個影子走來/拿去他的手他的腳/這樣他就留下/使這裡更加/更加地空虛」,即使無聊到一種血腥的境界,一切只有更加空虛而已。在《什麼乘3》的命題裡,找不到具體的快樂來擴充增倍,他疑問著:「結果,會有一種感傷/流於感官之外/而不會流淚……而妳是美/美的是什麼」。

木焱在詩中不相信許多事物,他的全部就是1/3的詩人,1/3的情人和1/3的讀者。他詩人的身份曾經是他的全部,後來被劃掉成了部分,所有的「我」排成一列,有些被扭曲了,有些被壓扁,還有粗劣的以及殘缺的種種。他的情人種類至始至終只有一個「妳」,他以為自己是專一的,但是那麼多個「妳」也只滿足了他慾望的一部份。而千奇百怪的「他」「它」「牠」和特別多的「她」圍繞成的讀者群,讓他欲求著「更詩人的黑暗」,「更死亡的明亮」以及「你們沒有的東西」;最後卻依舊是以「多棒!我不會寫詩,這些頂多是一則故事,有關我和/一個叫木焱的關係,有點曖昧,因為他在躲藏/他在我體內,不知道是死是活」不堪收場。

此時此地世紀之初,種種有形無形的戰事,都讓木焱覺得無奈。《戰爭與和平》這首圖像詩,他驅使「死亡」不斷趕路,彷彿趕屍人,從遠處層層疊疊來到眼前,死亡變得無比巨大,驚心動魄。於是他看見科索夫:「那裡的人讀著這樣的報紙/每天擦血」;看見「一隻台北的蒼蠅停在一名營養不良的阿富汗難童」身上;看見生活是選戰和失業,欺騙和不道德一同被打開,宛若潘朵拉的邪惡盒子,但是笑容和年輕都紛紛被閤上。於是他感嘆:「一生中,有那麼幾首可以寫出來的文字,真的是夢想了。」他的靈感不得不早洩,因為他寫出來的詩篇,注定是要被取笑的。

木焱在後記裡謙虛地說:「我的詩作品總帶來許多麻煩。」他認為他的詩們都很難讀,最慘的是,到頭來只有自己在看。他不善於經營文字就像是不善於經營生活一樣。我卻覺得,木焱這本詩集裡的詩,語調明朗,清楚地傳遞來每一個字句的內憂外患,要我們同情且明白了他的內心如何欲求著詩,外界的現實卻往往使他貧窮無聊地過著生活並且失去讀者。不過木焱仍然是一身傲骨,他說:「所有東西得以在我死後/一一實現」。木焱卻又不安地寫下絕望的預言:「到底,我這個幻想是無法實現了。……那些沒有讀我的詩的人,他們將來可能富有,開轎車,有自己的房子,可以出國旅行,讓孩子學鋼琴。他們的種種這些,當然比讀一首不知所云的詩來的有作用」。在反反覆覆的自憐與自傲中,他撕開了整個詩壇背後血跡斑斑的困境:這樣對詩如此熱情的詩人,到底是什麼原因,使他只能成為詩國的一個掃地工人,越是不斷地欲求,越是不斷地遭逢意外?

木焱在詩中嘗意興風發地要為我們「查緝書卷中的酒精濃度/調查李白的死因」——如此天真勇敢一詩人,誰能忍心讓他在光天化日之下為了搶救詩仙活活溺斃?我們應該有所為,離開溫暖的被窩,起床翻閱他的詩句,不再逼問他詩是什麼,(如他所說,或者真的讀點哲學或者維根斯坦),認認真真,一整天都有所期待,然後用心體會他的秘密勃起(呃,女性讀者有所不為)。

原題為 [讀詩筆記] 詩國度裡他願是一個掃地工人

木焱詩集《秘密寫詩》
木焱詩集《秘密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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