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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享受都是真的:讀岩上詩集《詩病田園花》  ◎  詒旺
私語 2020-09-10 13: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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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讀《詩病田園花》,我直覺閃現的是“從心所欲”,以及“不逾矩”。
面對生命的限度,詩貴在“從心所欲”——得著自由,突破局限。
面對生命的野性,詩又貴在“不逾矩”——駕馭自由,認知局限。
這是美感,也是倫理,是美感與倫理的結合,或所謂知行合一。
詩是對美的感知,也是對美的實踐。然而詩人本身不是美本身,而是對美的愛。詩人寫詩,是對美的愛與享受,而詩則猶如Daedalus應和自然的美與智慧所製作的翅膀。
詩人愛美,想與美結合為一,有時會忘記自己是人,忘記詩終究是人造的翅膀,渴望詩是真實的翅膀。這份忘記所隱含的危險與野性,是為Icarus飛向太陽的行動。Daedalus與Icarus父子是藝術的一體兩面的象徵,前者是“逼真”的睿智,而後者卻是“亂真”的迷失。這裡頭所寓言的,是愛與美的距離,也是人與真理的距離。而距離,正是《詩病田園花》的母題之一(尤其集中表現於卷八《蟬》的禪意系列詩中),是人類自古有之的天問或“抵達之謎”(有趣的是,Daedalus的中文諧音恰可戲謔為“抵達魯蛇”,也正呼應了Leonard Cohen所說的Beautiful Loser)。
然則,難道詩是虛妄而不是真實嗎?難道詩人對美與真理的愛不是真實嗎?對此,詩人岩上說:“之外之外之外/都是真的”(《之外,都是真實的》,頁254),這個“之外”,指的也是一種“有距離”和“無距離”(見《有與無二行10則》的思辨,頁251-252)。愛本身不是美本身,然而這並不否定愛本身之為一種真實:“逼真”之為“逼真”是一種真實,詩之為詩是一種真實,由此,詩、愛與美俱作為真實,乃有了“無距離”——這或許也是詩人提及“詩的高境”(《無法掌握的存在》,頁253)。知行的危險地帶,在於亂真,亂了自己,這或許也是“遊仙詩”和“求仙”的分別。可是這話題已經到了康德所說的理性的界限了,再過去就是沒有證據的超驗遐想,所以我這個“四十大惑”的小子還是就此打住,“不逾矩”,乖乖回頭談談我在讀詩當中所感受到的詩人的真實吧。
以“從心所欲”的生命自由,書寫生老病死的“力不從心”,對於生命本身的限度迷宮,以詩來達致超越的自由,並且得以在這份超越中回頭,對痛苦本身進行審美,這正是詩的翅膀、能力和真實。毋庸諱言,《詩病田園花》“病痛”主題的背後所要面對和處理的其實就是更大的“老和死”,而對“老和死”的勇敢面對甚至正面交鋒(詩人在詩集中不只一次提及決鬥,以及以詩為劍),其實就是對生命與存在的愛與享受。所謂《詩病田園花》,不妨如此解讀:詩人不但以詩與病決鬥,也以詩抵達”田、園、花“,以及與田園花相應的”火、茶、蟬“。詩來自詩人的愛與享受,是”我們來自紅塵的心境“(《誕生的距離》,頁245)。明乎此,我們遂可稍微領略詩對於詩人岩上的意義,以及為什麼卷首要以”詩“為題,而卷中又以《詩與詩人》為開篇。詩集以《之外,都是真實的》壓軸,整本詩集乃構成一種”無距離/無結束“的大開大合,或無開合,是詩人對生命的愛與享受,是”詩的高境“,也是”來自紅塵的心境“。
因為愛,詩人在長詩《告別》中,一開始就轉身連續十五次向心愛的事物揮手,連續七次向心愛的人(包括自己的身體)告別,並連續發出超過二十次的天問式的追問,彷彿以詩為劍,亮劍對決,展示強大的生命力,甚至在詩中一度從個人的病痛神遊物外,意境切換到稻田的病痛以及人類的病痛(《告別》,頁91)。詩人愛生命,並以對生命的提問作為詩的結束,這正是一種真實——讓疑問成為疑問,不必強作解人。逼真,不亂真。
因為享受,詩人在另一篇超過百行的組詩《白鷺鷥飛變十三首》(你知道長詩有多難寫好嗎!詩人在這本詩集中提供了至少三篇逼破百行的巨制,那是生命的韌力,是愛!)多次強調生命是一種”不得已的飢餓“(頁100),也正因為飢餓(象徵生命的諸般痛苦),白鷺鷥們在追尋飽足的艱難競爭過程中實現了頑強的生命力,享受生命本身,形成一幅有血有肉、覓食生存,乃至詩意羽化成靈性白鳥(以及蟬蛻化成禪、茶葉沖泡成茶)的美學饗宴圖。
因為愛,詩人具體入微地描繪他與親友、自然以及文明之間的諸般互動、觀察、批判、禮讚。因為享受,詩人連在”怎麼會有詩“(《在醫院裡,沒有詩》,頁78-80)的病痛中也能以詩亮劍,斬獲多首詩歌。在生命的種種失落中發現生命的獲得,詩人以詩治病,以詩為(靜觀的)田園,以詩為(批判的)花火,以詩為味覺的茶,以詩為聽覺的蟬,通感人生。這種美學饗宴的愛與享受,用詩人《高山茶癮》(頁232)的詩題和詩句來說,大概就是一種”高山茶癮“(嚐到嗎?味覺!)、”仙人的狂想“(聽到嗎?音樂!通感!)。
在生命的限度中認識生命的限度,上下求索限度之外的真實,這份求索誠然就是詩人審美的生命力,是愛,是享受——興許,也就是詩人對於生命本身的答覆,由此而成為美,成為美的真實。

邢詒旺2020/06/30
《文訊》第419期,2020年9月號

[ 點閱次數:16268 ]

【這些年那些年,我們應邀赴約的言語——《我們留台那些年》及《我們返馬這些年》讀後感】  ◎  詒旺
私語 2018-06-11 18:3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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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如果用辛棄疾的說法來比喻,《我們留台那些年》是學生時期“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的淒美回憶,《我們返馬這些年》則是職場階段“欲說還休,欲說還休”的顛沛印記。一段人生,幾種滋味,乍看是二部曲,其實已是兩回事——除非我們又雄心壯志地想要“一個馬華,旅台(或留台)返馬,各自表述”。願意供稿的作者,都是坦然“現身”,提供自身存活、反省和調適的例子。至於沒有供稿的千萬個旅台人(以及留台人),又何嘗不是臥虎藏龍、大隱隱於書之外?這種“隱情”,也許不是沒有話說,而是從何說起。

如果借用弗洛伊德“冰山一角”的比喻,《我們返馬這些年》或許是旅台人(以及留台人)整體心情的含蓄一角的隱喻——如果每個旅台人(以及留台人)都現身寫一句話:我們返馬這些年,我們(不)返馬這些年,我們(未能)返馬這些年……不知會有多少頁的篇幅?旅台那些年,返馬(留台)這些年,此身若在堪幸。比起汪洋中的一條船的難堪,直直撞向冰山的鐵達尼號的會否比較悲壯或華麗浪漫?而在這人人能飛的時代,您又有沒有早早上網狩獵價廉物美的機票,把自己擠進經濟艙(或文選,或歷史),像鐵達尼號的男主角Jack那樣賭一把,“離家出走”一下(當然,如果您是坐頭等艙或商務艙的Rose/Rosmah,那也恭喜您了)?

如果抱著過年看煙花的心情來期待《我們返馬這些年》,那不是和期待天天都是禮拜天一樣天真嗎(雖然天真也未必不好,我也好想天真,只是下過油鍋的油條不好意思說自己還是麵粉)。煙花稍縱即逝,生活卻是持久的存活戰。群星難道會在白天向人們呼喊:看我,看我嗎?但是在暗夜,當你暫時遠離光害,躲在被窩中,我願意相信:你還是知道你的光芒所在(這種行文是少林足球式的浪漫嗎)。《我們返馬這些年》的價值絕不在於“過年聚餐”式的炫耀比較,而毋寧是在你願意靜觀暗夜的時候,發現生命的遠近還有許多(和你一樣或不一樣的)微塵一樣的星星(微塵?什麼是微。什麼是不微),而其中有一些,正在應邀赴約,讓它們的言語穿透生活,代替淚光的閃爍。

如果結合莊子和弗洛伊德的比喻,旅台(或留台)返馬不都只是宇宙冰山的小角(如果有角)?如果我們一頭鑽進旅台(或留台)返馬孰優孰劣的較勁意識(這本書那本書的優劣,這邊生活那邊生活的優劣,這本護照那本護照的優劣,諸多優劣),不就像把旅台(或留台)返馬擺到蝸牛的觸角上,用利害得失的眼光去計較,你來我去,沒完沒了,像過年聚餐那些有心無心的探問(換了新車沒?買了屋子沒?幾時結婚?),彼此的愛意彷彿一片逐年冷去又逐年被反复點燃的炭(灰),那是何等渴慕溫暖卻又落得心寒(涼)的事情。

《我們返馬這些年》出版在即,我有幸先睹為快,本想寫一段快樂的讀後感,卻寫出這段不無憂患意識的筆記,明明是讀了一本好書,卻又因為諸般延伸思考而逐漸自尋煩惱,這種滋味,就像油條想要開口承認自己是油條,卻發現不管從哪一處下口,都將滿嘴是油的滋味。不過這是我的問題,不是這本書的問題,所以以上凡是無關書評的部分,其實可以刪去(可是花了幾個小時打字,又不捨得刪掉)。

這本書,如果硬要用一句話來形容我的讀後感,那是:“單純又滄桑的滋味”。它大致上具有踏實的紀實散文的意義(也有一部分是語言質地很高的文學性散文)、教育借鑒的意義、反省觀照的意義……但它何妨就只是記憶。美得像把靈魂從工作時間表擠出來,裝進太空船的經濟艙(好啦,也有頭等艙和商務艙,我總不能以自己的肚子來衡量別人的肚子),安分,卻又不無騷動的,時空旅行的記憶(背景音樂:David Bowie,Space Oddity)。

[ 點閱次數:50849 ]

 ◎  詒旺
分行的句子們 2018-05-14 21:2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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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伯·拉
您因为不够辣而饱受食客的讥嘲,
他们不知道,您如何置身民主的菜肴,
扮演吊味的配角,从摸黑的灯笼,
被风声吹瘪,成为苍白的椒。

不是每一条椒都能够胜任软脚,
让自己难堪,黯淡,引发味觉海啸,
嗜辣的食客洋洋自得地征服您,仅仅隔了一餐,
就再次尝到拿命、伤胃、以辣椒为主菜的辣椒。

在关键的时刻丧妻、再娶、宣布选举,
谁能摸透您的道德准则?加速整片反对的土地发酵,
为这一度纵欲伤身的国家,添入腐朽浓烈的伯拉煎,
哪一个退位者能够那么欢喜地面对逼宫?

鸡犬不宁和鸡犬相闻都发生在同一个锅里,
像我这样的愚民,只能暗暗回味您的冲虚。

* 伯拉煎,Belacan的音译。

2.敦·马
我是吃您的果实长大的。从小,
父亲就逼我学习吃辣,多少国情文化,
和着辣椒往下吞,长大后,
倒也免去不会吃辣之耻,
甚至辣出瘾来,引以为荣,
尽管汗落依旧如雨,
如一场剧烈的内部运动。

我是坐您的车子长大的。十年如一日,
经历过日据的父亲,
安于拥有一辆可以开往投注站的车子,
他似乎赞成向东学习,
但希望我进入本国学府,
同样老实,同样好逸恶劳,
使我们父子远离蓬勃的都市,
尽管国家的桥有多长,塔多高。

我没有让父亲满意放心,
尽管好的坏的,都遗传学了不少。
他教我吃辣、写字、说笑,面对内心煎熬,
总像烹煮一锅烂熟的炖马铃薯肉,
我没有恨他,没有恨一条
用保护主义来爱孩子的辣椒。

3.华·先生
在当红的日子被吊起来风干,
有时候,菜色要的不是新鲜;
去掉青涩的辛,萃取老练的麻,
隔着烈火在锅中熬,
瘦是瘦了许多,味道举足轻重,
也从不必担心本身会被吃掉;
十年,形体熬出沸腾的汁液,
被搅动的勺子舀起,滴入国家的眼睛——
黑眼挂在档案照片,白色青光眼挂在党旗,
让全国的大眼小眼,蒙受三级的进化:
肉眼、屁眼、电眼;
让舔新闻的舌头尝遍公正的三个境界:
麻辣、麻痹、麻木;
您究竟是谁?渗透整锅菜,
连象征时间的手表也套不牢手腕,
透过您受的煎熬,这个国家的品味改变,
透过您,能让每个公民获得清洁的
新床褥吗?

4.行动·党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
我也终于害羞地踏出那一步,
进入分部的总部申诉:请您帮忙,
设法挪去路旁树上的断枝,
免得路人受到堕落的伤害。
我知道根本的责任不在您,
我只是想知道,这条火红如箭的辣椒,
是不是和它的外形一样,
能够以迅速的行动,辣入国家的心里。
放下原子笔,留下个人资料,
一天, 两天,小小梦想什么时候能够实现?
我像一个单相思的傻子,默默地,
苛刻地要求您的效率,
虽然我早有准备——一种失望的准备。
好情人不会把情人的申诉当成办公厅的申诉,
好政府不会把人命当成选票的数目,
这两天的下午恰好都有大风雨,
高高悬挂的断枝也不知还能悬挂多久,
三天了,我带着盼望如带着小孩经过同样的路,
抬头仰望,垂首绕道,
如果您也读过一日三秋的典故,
就可以明白我内心的怨怼和谅解。
我知道责任根本不在您,
也知道更直接了当的解决方法,
我只是存心无理取闹,想让自己看重您,
我只是更想知道,这条火红如烟囱的辣椒,
如果摆在国家的灶台上,
性能和走形胸罩般的天平有什么不同。

*事隔一周,长逾六尺的断枝终于在2011年5月3日被风雨刮落,零散在斜坡,仿佛完美的省略号。

寫於2011年
收錄於《法利賽戀曲》(2012,台北:釀)

[ 點閱次數:28212 ]

切身之詩:略論《岩上八行詩》的身體意象及其悲憫意涵  ◎  詒旺
色、相 2018-01-12 19:4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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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k, and it shall be given you;
seek, and ye shall find;
knock, and it shall be opened unto you.
Matthew 7:7

《岩上八行詩》寫於一九九一至一九九六年間,於一九九七年出版。二〇一二年再版時,增添英譯,且加入<�瓜>、<�唇>、<�舌>、<�腳>等詩,讓整體結構呼應《易經》六十四卦之數。閱讀這本詩集,除了要看整體(詩集概念),還要看個體(個別詩篇),以及個體之間相互對應所構成的諸般層次。波德萊爾在<�應和>一詩中提及象徵是一座森林(而自然是一座殿宇),內有諸多眼睛,凝視來者。閱讀《岩上八行詩》,正是進入一個自然的象徵系統,草木以平時難以聽見的音頻和讀者說話。如果不慎重閱讀,不尊重文字,則草木皆可為兵。慎重的人,詩報之以慎重。輕率的人,詩報之以輕率。唯有在慎重與輕率之間跋涉求索的人,詩會報之以傷口,使他的心靈在傷痛中,真切體會。

求索,英文叫Ask,也叫Seek。耶穌又以比喻形容之,叫Knock。Knock者,敲叩也:叩寂寞以求音。想來屈原、陸機、耶穌與Bob Dylan,都到過同一個地方。

我手上的《岩上八行詩》,恰好,是Ask來的。

2017年11月6日,與岩上老師初次見面。我提及《岩上八行詩》,卻見詩人神色一凝,轉身離席。就在我錯愕之際,詩人已經拿著一本《岩上八行詩》回來,送給我。原來所剩不多,著實珍惜,不輕易送人。我Ask,於是詩集被我Knock到了手中。還記得岩上老師用詩集拍了拍我的肩膀,彷彿我這小子也是一道門或樂器,被詩敲叩了。

關於《岩上八行詩》形式的意義及精神、其將傳統與現代焊接的歷史意識、其操作上所能提供的依據與自由(物物而不物於物、變與不變、破與立、追本溯源、見人所未見)、其對時代與藝術的自覺、關切及提醒,詩集中的序文、後記以及諸家論析都提供了很充足的訊息及幫助。我捧讀各篇評析,除了深有共鳴,也獲得許多啟發。有了這些仔細周到的導航,我得以更加自由地閱讀,彷彿坐在駕駛副座的閒人,可以隨喜地側頭探看沿途風景。

《岩上八行詩》不止為現代詩提供了形式依據(這依據毋寧是透過自律獲得自由的精神,而不是教條戒律的樣板),其題材更是具備體系,換句話說,具備自覺的觀念:人生觀、世界觀、宇宙觀。粗略分類,有28首以“文明器具”為題,18首以“自然事物”為題,13首以“身體”為題,另有5首以“動作/行為”為題。

從物性悟見人性,從人性發現物性,這種天人合一、明心見性的觀念與功能,正是即物詩取之不竭的資源。至於被什麼事物感動,或選取什麼事物為題材,則往往與詩人個別的才性與關懷相關,有時是自覺為之,有時卻是油然而生,連詩人本身都得驀然回首才發現。

我初次閱讀《岩上八行詩》,印象比較強烈、首先引發好奇的,是以“身體”為題的詩。我驚訝地發現,這身體,隱然是一個“大我”的身體,其對傷痛的反省(經驗的總結)、對身體的治療及防護(理想與警戒),幾乎都在指涉人類及家國的處世原則,而不僅是對個人感官的抒情。這一系列詩作,佔詩集整體的五分之一,具有一定的份量,依我的閱讀直覺,把它們集合閱讀,當能領略到詩人隱含的意涵,甚至可以延伸想像:詩人何以將同一類題材的詩作分散於詩集各處。在詩集的編排上,還有一點足以印證詩人對這一題材的自覺,就是再版時加入的四首新作中,有三首和“身體”相關(唇、舌、腳),而且其“大我”的喻義非常突出,我以為那已含有勸世的悲憫,在藝術的說與不說之間盡量傾向前者,儘管依然節制地運用詩的手法,在美與道德之間持守走索般的平衡力學。

按目錄順序,十三首詩的題目依次為:淚、血、齒、手、臉、髮、耳、疤、影、眼、唇、舌、腳。如果我們能把這些題材相關的詩作視為一組系列,則此一系列是以淚為始,而以腳作結,象徵意味相當強烈。詩的排序並不依照身體的部位,而是零散如一則割裂的難言之隱:傷痛的隱喻。

當然,以上是我閱讀時的直覺印象。究竟“有影”或“無影”,且讓我嘗試具體地賞析這十三首詩。

首先,<�淚>與<�血>兩首詩排在詩集的第十四及十五首,暗含連貫。

淚的海,澎湃一生的淒愴
航行中也會濺起一些微笑的浪花

生的茫然和死的無奈
一步一滴淚,從哭到笑

別離有淚
乃兩地的牽掛

哭,宣洩了苦痛的河床
笑聲裡,淋漓著淚的脈絡 ——<�淚>

“淚的海”象徵淒愴的苦海,但會濺起“歡笑的淚花”,哭與笑皆包含在淚中。其第三段特別提到“別離”的淚,那淚,讓我聯想到鏡和月,因為它映照著“兩地的牽掛”。“兩地”是否有實指,不得而知,也不必勉強附會,它本身已是自足自成的意象。至於比<�淚>深一層的,是<�血>了。

除了熱血滔滔,它的奔流
如果凝固並不堅持本色

傷口的真情如同
革命的刀槍,一滴血一陣高調

寸寸江山,滴滴血
流不盡的叫痛

昨日的愛是今日的恨
血,成了變色的龍 ——<�血>

血的“本色”是“奔流”,如果凝固,那可能是集結在傷口。“傷口的真情”指涉著“高調的革命”:“寸寸江山,滴滴血”,“流不盡的叫痛”。血從“奔流”到“凝固”,意味著從“昨日的愛”演變成“今日的恨”,流動的血像一條龍,當血色“由紅變黑”(<�疤>),是為“變色的龍”,那“變色”,指涉的可能是生命及情感的“變質”。

上下磋磨
才有咬嚙的快感

勢均力敵的咀嚼
才能殺出肉搏的滋味

咬嚙咀嚼,鋸齒如仇
常露齒,是否令人不齒?

齒如部伍的士卒,一個倒斃全排
叫痛,學一點舌的軟功夫吧 ——<�齒>

<�齒>排在詩集第二十首,“齒”象徵著集體的存在。同儕之間競爭切磋,猶如牙齒的咬囓咀嚼,能產生“快感”和“肉搏的滋味”,乃至幫助吞嚥及消化。但經常帶著仇恨“露齒”,則野蠻如獸,詩人因此問而不答:“常露齒,是否令人不齒?”巧妙地運用“齒”字的歧義象徵生活意義的複雜。與<�淚>及<�血>一脈相承的,詩人再次點出“痛”的主題:“齒如部伍的士卒,一個倒斃全排/叫痛”,與其“露齒”而招惹倒斃之痛,詩人建議“學一點舌的軟功夫吧”。以“舌頭之軟”對應“牙齒之硬”,隱喻以機智化解衝突,儘管詩人後來也對所謂的“軟功夫”有所批判。

接下來的<�手>、<�臉>及<�髮>依序排在第二十四、二十五及二十六首。

握拳而來,想爭什麼
又想掌握什麼

緊緊握拳的手
從出生開始就想握世界於掌中

要知道,必須攤開才能掌握
手,這個世界更需要施捨

手掌的開合之間,瞬如一生
撒手而去,又能掌握什麼 ——<�手>

<�手>透過“握拳”與“掌握”兩個姿態,象徵人類天生的執念與貪心。詩人的悲憫,促使他在第三段及第四段的直接說法:“這個世界更需要施捨”,“撒手而去,又能掌握什麼”。乍看直白,但詩的其中一種美,就在於“是就說是”,單純正直地尊重真理,不必故作高深,以致把單純的塗抹成複雜,把容易的曲解成困難。

歲月沒有年輪
歷經的腳印全刻烙在臉上的紋溝

世事詭譎容不下單一的面目
所以有許多異樣的臉譜

嬰兒的美潤轉換為老朽的皺醜
那只是一瞬間的事

對不同的人事妝扮不同的臉
你需要很多臉嗎?不要臉 ——<�臉>

<�臉>要強調的,正是上述單純的心:“世事詭譎容不下單一的面目”。詩人因此提醒及批判,太過面面俱到是可恥的:“你需要很多臉嗎?不要臉”,我們很可能因此而喪失珍貴如嬰兒的“單一的面目”。雖然“嬰兒的美潤”難免被“歷經的腳印”踐踏成“老朽的皺醜”,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這裡的“一瞬間”,可能是相對地指涉著更重要的“永恆不變”的價值。

每束烏黑亮麗的髮
都想結繫綺麗的夢

夢裡多貪歡
夢醒髮幡白

縷縷斷落的髮絲
還能纏綣什麼緣份?

時光的刀子無奈地刮刷
抑或情劫的傷變 ——<�髮>

<�髮>與另一首<�夢>相對應,指涉人生如夢(但我把<�夢>歸類為前述的“動作”詩,暫擱不論)。乍看是提醒讀者要放得開,但詩的結尾其實是正視“時光”與“情劫”所造成的“傷”,並非簡單的避世觀念。

繁華的世界已不必再用形相和顏色來
塗抹,只要通過聲音的隧道

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
彼此傾聽同頻率的心跳而重現

本來可以聽得清楚的
心聲,卻被太多的雜音干擾

聽來聽去,一大堆的廢話
這世界如果耳朵能閉起來該多好 ——<�耳>

<�耳>排在第三十一首,提的是“心聲”的心心相印之可能,以及“雜音”的干擾。詩人感到惋惜、懊惱、乃至悲痛的,正是前述“把單純塗抹成複雜”的亂象。儘管難以制止“一大堆的廢話”,詩人還是不忘其理想初衷,儘管有點無奈及反諷:想聆聽心聲,竟然得閉起耳朵。

一切傷痛必須在時間的
黑板上,清晰地劃下休止符

偏偏疤痕由紅變黑
曾被白色的紗布包紮過的

如果挨痛超過忍耐的程度
還會被麻醉,模糊本來的面目

既已成疤,就不要再去
挖傷,否則再度流血 ——<�疤>

<�疤>排在第三十六首,我認為它足以代表這系列詩中的悲憫意涵,是一個核心意象。疤不是天生的器官,而是生命過程中的創傷印記。傷疤就是傷疤,猶如事實之為事實,如果不能讓其妥善休養,甚至還去挖傷,那份傷痛著實讓詩人於心不忍。他以“麻醉”來反襯傷疤的疼痛,又以“模糊本來的面目”來指涉“挖傷疤”的不堪後果。這裡面,除了是低眉的慈悲,其實更有怒目的責備。含淚的怒目。

然而在坦誠相對的低眉與怒目之外,還有一種姿態(Gesture),叫做“拈花”——那是我們可以在<�影>中讀到的幽默和機智。

自己沒有骨架獨立
須要依靠光的投射才能存在

存在為一張虛無的臉皮
實質的尊容何在

有影嘸?有影,真的
無影,假的

人人希望一切存在的都有影
甚至去影響別人 ——<�影>

“影”到底屬不屬於身體,真是一個問題(想起莎士比亞說的:That is the question。大哉問),且看詩人是怎麼處理:“自己沒有骨架獨立,須要依靠光的投射才能存在”,這段詩的關鍵詞“獨立”讓我強烈地產生政治寓言的印象(但這是非常“干卿底事”的課題,所以當我一度為這個詞彙而興奮起來,就覺得自己很三八,乃借用詩人<�唇>的詩句自我警惕:最好閉嘴),而“須要依靠光的投射才能存在”作為某種人格批判,又使我讀到“骨架”這個詞所含的“骨氣”。“沒有骨架”的影子是一張“虛無的臉皮”,“實質的尊容”反而沒有被正視。偏偏“人人希望一切存在的都有影”(反諷地對應“存在皆合理”),甚至以一己的誤解或無解去“影”響別人,遮蔽別人。母語的準確運用(有影無影)使這首詩產生強烈的自我存在的張力。其實,要說這是政治寓言似乎也無不可,這可是放諸四海皆準的寓言。我想,詩人的重點在於正視真相,在於悲憫,他所批判的,是無視道德真理的人所造成的殘酷傷痛。悲憫,是一份正視人類傷痛的勇氣和胸襟。<�疤>與<�影>,一實一虛,與“身體”的關係若即若離,似有還無,使這系列“身體詩”具有了超脫身體局限的活力與美感。

透過眼看到外在的山林
透過眼看出內心的海洋

一開一閤
兩個世界從瞳孔出入

世界的大小和內心的寬窄
全看眼的焦點來調整

最怕有眼無珠
燦爛的世界和黑沉的心海一樣模糊 ——<�眼>

<�眼>排在第五十首,提醒的是眼界及胸襟,批判的是有眼無珠。有眼無珠足以造成世界觀的模糊與黑沉。靈魂之窗,絕不僅僅是個人胸襟的問題,而是呼應著<�影>,具有可大可小的群體“影”響力。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個盲點的災難性擴散,是我們要時刻戒慎警惕的。

詩集壓軸的<�唇>、<�舌>及<�腳>,寫於2003及2006年間,實可視為詩人在出版《岩上八行詩》以後,經過時間沉澱及醞釀的回顧與展望。政治寓言的意味特別濃厚。

上下兩片看似各自獨立
其實永遠相連

上可昂揚天堂
下可沉潛地獄

啟合之間,雨水口水
污水,飛濺奔流

兩邊孰重孰輕各自表述
露齒乾喉,最好閉嘴 ——<�唇>

<�唇>的“上下兩片看似各自獨立/其實永遠相連”讓我聯想到唇亡齒寒,心中不禁一顫。詩人說“兩邊孰重孰輕各自表述/露齒乾喉,最好閉嘴”,於是我也很想戒慎地閉嘴(不過還是請先耐心容許我寫完這篇讀後感吧,寫詩評對我來說畢竟還是挺實幹的)。

把自己藏匿於語言的口水溼地
說與不說如海陸之間拉鋸的波浪

其實隱沒形態
並非表示軟弱

透過齒硬唇柔的交叉防線
駕駛語言強化了舌戰的武器

嚐盡人間的甜酸苦辣
舔,你爽是最溫柔的殺機 ——<�舌>

<�舌>的“其實隱沒形態/並非表示軟弱”,表明在“說與不說之間”,詩人更看重的是生命的實質,而非影子般“虛無的臉皮”或嘴皮。

兩極對立
支援頂天的力學

接近大地,一步一腳印
提起一腳讓另一腳更踏實

延伸的對數,演變四肢的爬行
落單,獨行不久

更換腳力
乃邁進的發條 ——<�腳>

至於<�腳>,提的是“頂天的力學”,是愛與倫理的原則與智慧:“接近大地,一步一腳印/提起一腳讓另一腳更踏實”,詩句環環相扣,抽象思維點到為止,理念清晰,“四肢的爬行”的退化論警告尤其讓人觸目驚心,更加珍惜詩中的智慧與愛。

作為一個馬來西亞讀者,我以極為有限的認知和想像,在《岩上八行詩》的“身體”系列詩中讀到詩人對“大我”身體的感受及思考,其姿態有悲痛的低眉與怒目,更有幽默機智的拈花(但要小心那微笑的手勢往你腦袋一叩)。其心境有沉重的悲憫,透過詩的方法,舉重若輕地化作精準、溫厚、自如的嘲諷與勸喻。我想說,這當然也是《詩經》中那一縷吹過南北天地,吹過千年歷史的風。可沉潛如魚,亦可伸展為鳥。詩人愛護世界,所憑的,還不就是耶穌說的那一丁點“芥菜種子般大的信心”。

邢詒旺寫於2017年11月12日星期日,馬來西亞
《笠》詩刊,2017年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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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娇呼:读《小曼诗藏》  ◎  詒旺
色、相 2017-11-18 08:0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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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诗与不成诗之间》
/小曼

从一柜文质彬彬的拥挤中
正想抽出一册<�八十年代诗选>
却不慎碰跌了 纤纤姿色
本就弱不禁风的
潮州瓷塑

下午三时的这一声娇呼拉得好长好细
而花神毕竟是花神
粉颈断裂也如此温柔
黛眉委婉依旧
不蹙
不怨

那像纸上我昨夜未竟的诗句
支离破碎
如何也串不成
小诗一首

1994年8月25日

【读诗笔记】:

诗人经常“见山不是山”:一本书不只是一本书,一枚瓷器不只是一枚瓷器。换句话说:一个人不只是表面上的那一个人。一个世界,也是这样。

在《成诗与不成诗之间》这首诗中,当诗人抽出一本《八十年代诗选》,他抽出的是整个“现代文明”。当他碰碎了“潮州瓷塑”,那“潮州瓷塑”象征的是“传统文化”,他的“碰碎”是一种“心碎”、“心醉”。

诗人的情怀在传统艺术(潮州瓷塑)与现代艺术(八十年代诗选)之间踌躇徘徊,他眷恋传统文化之美,深知那是一道“永恒的娇呼”。但他也自觉时空的演变:自己是必须现代化的,不只要跟上现代的脚步,更要走在现代的前端,然后在现代的前端回首,用诗人的才性与能力把传统和现代作出衔接,让某些破碎的事物得以重圆。这份重圆,自然是一种理想——诗人为何说自己难以完成诗句(“未竟”,“串不成”)?因为他心目中的诗句是一份高尚的理想啊。

如此解读,就比较能体会诗人的诗意如何在“成诗与不成诗之间”的踌躇、求索,不轻易让诗句落实,唯恐亵慢了在水一方的伊人——是的,这伊人当然是《诗经》,是《楚辞》,是唐朝(请留意诗集中的李商隐,以及“商”与“隐”的歧义)、是东洋、是南洋……小曼的世界观和胸襟,尤其能以诗集中的两片天地来印证:一片是明朝的南洋天空,一片是希腊的蓝白沧桑,其恋旧怀思,如此。也因此,《小曼诗藏》中有许多古典词汇、星象器物、历史地理——更重要的,是踌躇、求索、隐现于这片诗意天地中的:人物风流(陈徽崇、叶明、黄乃群……)。

然而,诗人毕竟是现代诗人,他的语气、文法、修辞,毫不犹豫地展现出现代特质。在落实与不落实之间,诗人的生命情境(在事业与爱好之间,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在古典与现代之间)使他毅然以白话文(现代汉语)去实践心中的柔情(永恒的娇呼)。那份柔情,是潮州,是新山,是故乡,是家,是国,是人……

总之,在不成诗(虚)与成诗(实)之间,有人被逼“成诗”,有人宁可“不成诗”,而不管有没有选择,活着的我们,都在“之间”,活着。

2017.03.06
《小曼诗藏》书讯http://www.southern.edu.my/southernpress/wenchuang/index.html
(可联系南方大学出版社订购。Tel:05-5586605分线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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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相对论:来读周若涛《隐居地》  ◎  詒旺
色、相 2017-05-30 10:3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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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居地》
/周若濤

而你確定要隨我走這一程?
那兒離你的陽光,甚遠
滿眼枯木敗葉,無路可循
雖然只一轉身就能離開
雖然,那些異變的蛇獸
其實也傷不了人
我不怕你在裡頭迷途,我怕
你的光芒驅除
我最後的隱居地

【读诗笔记】:

来读《隐居地》:如果“最后的隐居地”被光芒驱除了,“我”会现形、无所遁形,还是完全消失?

诗的相对论1:
“你的光芒”,相对于“我的幽暗”。提了“光芒”,诗人就不提“幽暗”,从正见反,以实映虚,就像见了水中月而忍住不抬头望月,是诗的含蓄——含蓄是一种“忍”,也是这首诗所提及的“隐”(并列起来就叫做隐忍)。“隐”相对于“现”,“忍”相对于“不忍”。见了水中月而不忍抬头,因为一抬头月亮就“落实”了(落入现实),就遥不可及了。也许,擅长含蓄的诗人都有着超强的耐力(哪方面的耐力啊)。

诗的相对论2:
“驱除”,相对于“迎接”,诗人用了“驱逐”一词,暗含的却是“迎接”,不正应了前人说的“欲拒还迎,欲诉还休”的心情?诗中形容的这一趟行程,也许是前往“我”内心深处的行程,所以也是“深处之我”的现身过程。“我”为什么怕呢?也许我们都期待又害怕让“我”现形呢。或者倒过来说:害怕又期待(有不同吗。大概有不同的)。

诗的相对论3:
当最期待的矛对上最害怕的盾——当“你”相对于“我”。而这个“你”,可能是一个对象,可能是一个契机,也可能是一个媒介:那个让人害怕又期待、期待又害怕、二者结为一体、“你就是我”的:媒介。而一旦是媒介,“你”又变成“他”了,是“我”和“我”之间的“他”,就像诗人在另一首诗中提到的:“在此久坐的人皆不在此/身前、鏡中,盡是他者”(《此刹那》(之二))。“你”相对于“我”的意义,由此可探索一二。“你我他”,犹如辩证法中的“正反合”,是戏剧中取之不竭的题材,可以是喜剧,可以是悲剧,更可以是荒诞剧。与其说是感情戏,不如说是对存在感的百思求解(或求不解。喜剧多数止于“梦神”的Fantasy精神,悲剧可能进一步丧狂成“酒神”的Ecstasy精神(根据酒神故事,其信徒们是会把所见的祭物撕裂啃噬的:见狮杀狮,见蛇杀蛇。尤其怕见人)。

但周若涛不是梦神,也不是酒神,相对于杨牧的“疑神”,他毋宁更不忍、更节制地,“问”神——使用了设问修辞法,说:“而你确定?”并且放了一个问号,并且问了没有回应。发问的意义,多少近于“我问,故我在”。而设问修辞法,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到“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再到“问余何意栖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闲”,是既传统又永不过时的手法,问题只在于问得妙不妙,以及问题后面的意境美不美(有没有,戏剧里常见的问题: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爱我吗)。

我记得诗人傅承得曾经形容周若涛像草食者,獠牙暗藏。如果没记错,傅老还用飞鸟划空之“快”相对于蜗牛隐迹之“缓”,说明若涛的儒雅与节制。周若涛诗歌给我的印象如何?你看我凭直觉(如果不是错觉)引用了《诗经·秦风》、陶渊明及李白来与周若涛相对,就不难看出我认为他具有“强悍、淡定、快意”的综合气质,他的含蓄,是这样相对论的含蓄。他的缓慢,是这样相对论的缓慢。这样的诗人,你最好不要惹恼他,否则他一现身,写一首《在噩运随行的国度》这样节制又凶猛的诗,你就无名又无法脱身地被记录在诗歌的历史上了。

那么,这趟前往“隐居地”的现身行程到底开始了吗,发生过吗?于是我们要回到开篇第一句:“而你確定要隨我走這一程?”诗人使用设问修辞法,并且问了没有对方回应(对方存在吗),就仿佛诗人站在一道虚实莫辩的关卡,不忍心地忍住迎接读者的念头了。

附记:本来想赏析若涛的20首系列组诗,没想到读第一首就唠叨了一千多字,过了永修的字数要求。我想这20首隐含玄言诗气质的组诗是必须细读、慢读的,语言洁净,境界深邃,是本国诗歌一道绝美的风景(而且充满了不宜说破的美感,说破了,就“煞风景”了)。而说到风景,或许也就应了若涛的诗题,就算不被好事者(如我)标榜为景点(经典),也毫不妨碍《隐居地》作为诗人暗含《秦风》、陶渊明、李白那如梦似醉,却又暗自清醒的隐居地。

2017年5月3日
2017年5月30日【南洋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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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戲諾貝爾:淺嚐Bob Dylan  ◎  詒旺
色、相 2016-10-23 1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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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漢樂府,《江南》

根據維基百科,Bob Dylan在1962- 2016年之間出版了37張錄音室專輯(Studio album)、58張單曲、11張演唱會現場錄音專輯,外加散文詩、傳記、畫冊等,除此也涉及電影等領域,是一個“現役”創作者。
算一算:37張專輯,假設每張10首歌,就有370首歌詞。我聽了不到50首歌,基於語言能力,真正有去閱讀或聽懂的歌詞更少。我熟悉Bob Dylan嗎?算了吧,打腫臉皮挺痛的。
但,即使不熟Bob Dylan,也難以擺脫其影響,甚至被影響了也不知道: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Bob Dylan獲獎,自有其時代、精神、格局等方面的影響力及代表性,更包含評審團複雜莫測的考量。江湖何其大,高手何其多,蓮葉何田田。Bob Dylan當然是條大魚,魚上網了嗎?採蓮的小妞兒在小舟上團團轉,看魚,也挺樂的(岸上看妞也挺樂)。站穩咯。
既然是獲得文學獎,何妨就看文學。歌、詞、與詩,自有其歷史淵源:一匹布那麼長,欲說還休。但是,即便不去考古,歌詞使用文字創作,又何妨是文學。就詩論詩,就文學論文學,不必因為它是“歌詞”而降低標準,更不必因此排斥它。(說實在,羅大佑的好歌詞難道不是好過許多好詩和好散文。)
Bob Dylan獲得文學獎的原因是“在美國歌曲的偉大傳統中開創了新的詩性表達”。傳統與新意,不難讓人聯想到艾略特的<�傳統與個人才能>,華文也有“繼往開來”的成語。
我能力有限,一時也只能靠直覺,一面聽歌一面抽出三首歌詞,翻譯成華文,藉以致意。說來奇怪,我釣到的其中兩條魚(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及Masters of War)都有一個特點:根據網路資料,它們的曲都不是Bob Dylan原創的,而是既有的民謠調式,由Bob Dylan以文字配入乃至改造(彷彿宋代按詞牌填詞!據說,1970年還有人把Masters of War的歌詞嵌入美國國歌Star Spangled Banner旋律來唱)。以此而言,是其“繼承傳統”的印證。而第三首耳熟能詳的Knockin’ on Heaven’s Door,是一首電影插曲,混合了福音與哀樂曲風以及電子科技,足以佐證其“開創”的實驗精神。
我選擇這三首歌詞的另一個考量是:一首抒情並富含象徵,一首批判直陳,一首呈現極簡的形式。可見Bob Dylan對藝術多元層面的自覺。前二者寫於二十一二歲,後者寫於三十二歲,說明歲數,是考量時間的因素,有心者當能體會。
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是怨男歌,不知道張震嶽的<�愛的初體驗>與此有沒有血緣。其旋律讓我想起齊秦<�外面的世界 >及陳昇<�不再讓你孤單>,但這兩首顯然是甜美化的“市場改良品種”芭樂(Ballad),而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並不掩飾男子的自私、懦弱、優柔寡斷、以及對女性(想一想母蜘蛛或螳螂)的畏懼,保留了苦硬的種子。
Masters of War是直陳的控訴,21歲的作品,憤怒、痛恨而不失條理,這種修辭在關鍵時刻是能揭竿起義,一呼百應的。古代貴族學習修辭,本來就有實用的政治目的,只是被泡久而變酸(變魚戲或魚露了),反而不如草根的率直狠辣。最後一段把時間帶入未來(站在對方將來的墳墓上),帶出一種空想無助的象徵意味。“我願你死!”,比起北島“我-不-相-信”,何如?中國古時候的民詩,也有這麼一句:“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太陽你幾時去死,我和你一起死!)
Knockin’ on Heaven’s Door簡直簡單得叫嘔心瀝血的詩人們生氣了:這樣重複就混過了四行詩嗎?但反复手法卻是很古老的修辭,太簡單了反而很難用,用不好又很容易暴露(很反諷的,我的譯文就不好,失去了美式英語的韻律感)。我在本文開頭引用的漢樂府詩<�江南>,就是透過反复手法,把時間空間交融,保留了快速如魚的時光,又帶出生命漫無邊際的空茫。在古代典籍中,凡不斷重複的詞句,必有象徵及情感意味,這也是閱讀聖經的一份關鍵常識。另一個成功的例子,可以舉<�皇后大道東>(羅大佑作曲,林夕作詞),以皇后大道的命名來帶出某種失智、失去方向的諷喻(好吧,還有一個極為聰明有效的惡例:Gangnam Style。這種反复手法,就像心理學實驗對老鼠或狗的制式調教,是廣告歌和政治歌常用的:以萬物為芻狗式的消費品)。在Bob Dylan這首歌詞中,敲了八遍十遍門,門還未開,那是什麼樣的一種臨死心情?(很反諷的,這是一首電影插曲。是戲!)
獎這種事情,和戲有點像。人生難免如戲,連西楚霸王都要唱(這當然是胡說):魚戲,魚戲,奈若何。廣東話說:真是兒戲(噫嚱)!所以,何不單純一點地閱讀?以上一點粗淺的賞析,以下一點粗淺的翻譯。有怪莫怪。

別回想,都沒事了(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 1963)

好了,靜坐沉思也沒用的,寶貝
儘管你還沒明白
靜坐沉思也沒用,寶貝
不會有的

當你家的公雞為破曉而鳴啼
看看窗外,我也已離去
為了你,我漂泊在路上——
但別回想,都沒事了。

捻亮燈光也沒用的,寶貝
我沒見過的燈光
捻亮燈光也沒用,寶貝
我在幽暗的路旁

但願你能做或者說
一些什麼,試著讓我轉念留下
但我們其實也沒深談過——
但別回想,都沒事了。

所以唸出我的名字也沒用的,女孩
反正你也不曾唸出
唸出我的名字也沒用,女孩
我再也聽不到了

我一路思一路想
我愛過一個女人,以為她是小孩
我給了她心,但她要的是靈——
但別回想,都沒事了。

永別了,甜心寶貝
我身在何方,我也說不出
說再見是奢想了,寶貝
我只好說你保重

我不是怨你負心
你可以更好的,但我已不在意
虛耗了寶貴的時刻——
但別回想,都沒事了。

戰爭的主子(Masters of War. 1962)

來啊,你戰爭的主子
你打造所有的槍枝
你打造死亡的飛機
你打造所有的砲彈
你躲在牆後
你躲在檯底
我就要你們知道
我看穿了你們的面具

你毫無建樹
只為了破壞而打造
你玩弄我的世界
彷彿它是你的小玩具
你把槍塞到我手中
然後從我眼前消失
你轉身走遠
當子彈快飛

像古時的猶大
你撒謊欺騙:
連世界大戰都可以拿下
你要我相信
但我看穿你的眼
看穿你腦袋
就像我看穿
我陰溝的流水

你裝好所有的扳機
讓別人去發射
然後坐下觀看
當死亡人數攀升
你躲在你的府邸
任年輕人的血
流出他們的軀體
埋沒泥濘中

你投出最大的恐懼
就像空前的投球手:
使我們恐懼
讓孩子來到世上
你折磨我的孩子
他還未誕生還未命名
你不配有血
流在你的血脈

我懂得什麼
敢語無倫次?
你會說我年輕
你會說我粗野
但就算我比你年輕
有一樣事情我懂
就是連耶穌也不會
原諒你的作為

讓我問一問你
你的錢有那麼好嗎?
買得到寬恕嗎?
你認為它能?
我想你會發現
當你的喪鐘敲響
你所賺來的錢
無法買回你的靈魂

我願你死!
你也快死了
我會尾隨你的棺材
在蒼白的午後
我會看著你被下放
到你的墓穴
我會站在你的墳上
直到我確認你死了

敲叩天堂的門(Knockin' On Heaven's Door. 1973)

媽媽,幫我把徽章脫掉
我再也用不著
它:越來越暗了,暗得看不見
我感覺我在敲叩天堂的門

敲,敲,敲叩天堂的門
敲,敲,敲叩天堂的門
敲,敲,敲叩天堂的門
敲,敲,敲叩天堂的門

媽媽,幫我把槍支埋掉
我再也射不了
它們:大片烏雲壓下來
我感覺我在敲叩天堂的門

敲,敲,敲叩天堂的門
敲,敲,敲叩天堂的門
敲,敲,敲叩天堂的門
敲,敲,敲叩天堂的門

2016/10/23星洲日報·文藝春秋

附錄:詩歌原文

"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1962)

Well, it ain't no use to sit and wonder why, babe
Even you don't know by now
And it ain't no use to sit and wonder why, babe
It'll never do somehow

When your rooster crows at the break of dawn
Look out your window, and I'll be gone
You're the reason I'm a-traveling on
But 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

And it ain't no use in turning on your light, babe
The light I never knowed
And it ain't no use in turning on your light, babe
I'm on the dark side of the road

But I wish there was somethin' you would do or say
To try and make me change my mind and stay
But we never did too much talking anyway
But 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

So it ain't no use in calling out my name, gal
Like you never done before
And it ain't no use in calling out my name, gal
I can't hear you any more

I'm a-thinking and a-wonderin' walking down the road
I once loved a woman, a child I am told
I gave her my heart but she wanted my soul
But 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

So long honey, baby
Where I'm bound, I can't tell
Goodbye's too good a word, babe
So I'll just say fare thee well

I ain't a-saying you treated me unkind
You could have done better but I don't mind
You just kinda wasted my precious time
But 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

"Masters Of War"(1963)

Come you masters of war
You that build all the guns
You that build the death planes
You that build all the bombs
You that hide behind walls
You that hide behind desks
I just want you to know
I can see through your masks.

You that never done nothin'
But build to destroy
You play with my world
Like it's your little toy
You put a gun in my hand
And you hide from my eyes
And you turn and run farther
When the fast bullets fly.

Like Judas of old
You lie and deceive
A world war can be won
You want me to believe
But I see through your eyes
And I see through your brain
Like I see through the water
That runs down my drain.

You fasten all the triggers
For the others to fire
Then you set back and watch
When the death count gets higher
You hide in your mansion'
As young people's blood
Flows out of their bodies
And is buried in the mud.

You've thrown the worst fear
That can ever be hurled
Fear to bring children
Into the world
For threatening my baby
Unborn and unnamed
You ain't worth the blood
That runs in your veins.

How much do I know
To talk out of turn
You might say that I'm young
You might say I'm unlearned
But there's one thing I know
Though I'm younger than you
That even Jesus would never
Forgive what you do.

Let me ask you one question
Is your money that good
Will it buy you forgiveness
Do you think that it could
I think you will find
When your death takes its toll
All the money you made
Will never buy back your soul.

And I hope that you die
And your death'll come soon
I will follow your casket
In the pale afternoon
And I'll watch while you're lowered
Down to your deathbed
And I'll stand over your grave
'Til I'm sure that you're dead.

"Knockin' On Heaven's Door"(1973)

Mama, take this badge off of me
I can't use it anymore.
It's gettin' dark, too dark to see
I feel I'm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Mama, put my guns in the ground
I can't shoot them anymore.
That long black cloud is comin' down
I feel I'm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 點閱次數:90970 ]

散文詩兩首:回音發聲。狼族  ◎  詒旺
私語 2016-08-09 12:1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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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音發聲

——讀董啟章《對角藝術·波赫士和我》

三十八歲的你從他的三十八歲聽見回音。但誰是回音,誰在發聲?牆壁可不可以把回音當作自身的發聲?

那或者是專屬三十八歲的一股聲音:從一九三七年的他的三十八歲反彈到二〇〇五年的你的三十八歲反彈到二〇一六年的我的三十八歲……一直都是三十八歲,只是從不同的身上反彈,一股聲音遂有了不同質感的各種回音。

當然,就像光在距離中扭曲,三十八也可能彈在三十九,或者三十七,比如梵谷:爆炸的太陽花,來不及調音,只好任由種籽噴發,如一首沒有結尾的曲子。

星球死去般瞎去的眼珠的回音,長髮剪了又剪卻剪不短的回音,仙人掌以孤掌與天地拍掌的回音……在各種固定的地點,聽見各種遠方的回音……

如果每一個固定的地點都因為固定而形成絕對的絕境,那一股狡猾又巧妙的一直反彈並一直保持三十八歲的回音,竟然也就是發聲,以一直變幻的音質來響應聲音本身的不變,一旦在某些人的身上反彈——比如一九三七年的波赫士,比如正在前往二〇〇五年的董啟章,又比如孵蛋那樣孵化二〇一六年的我……

那一股回音,或者就是一股聲音的諸多聲音中的一股聲音,同樣的數字,不同的反彈, 彷彿一首大曲中的不同樂器,在不同時段各自奏鳴同一段音節:我來,我聽見,我過去……

明明從自身發出,卻不盡是自身的:活過去,活過去,活過去啊的,絕境中的生機……

2016.4.20初稿

2.狼族

該隱:當我醒過來,發現我的弟兄伏在我腳下,而我的舌頭沾滿了他的血腥。從此以後,我厭惡把舌頭留在口裡。我把舌頭吐出,正如上帝把我放逐到家鄉以外。

這些年來,我漫遊如浪,我浪漫。我用舌頭排汗,撫摸,承擔諸般污穢的工作,忙碌得像一根沒有骨頭的手指。

有時候我覺得上帝不忍心殺掉我,可能就像我不忍心咬斷自己的舌頭。有一種根源在裡頭。我把舌頭吐出,但不是在扮鬼臉。我的鬼臉不是扮的。

有些事情我吐不出,吐了也於事無補。我的鬼臉是不得不的真實。浪漫的真實。

注1:該隱是亞當夏娃的長子,因故殺死了弟弟亞伯,從此離散漂泊。
注2:浪漫主義(Romanticism)比較準確的翻譯應作羅馬主義,即穿越羅馬教會之腐敗黑暗時期,追溯古羅馬輝煌時期的美學及泛靈論精神(例如愛情和狂熱以維納斯和戴奧尼修斯為表徵,自由和理性以普羅米修斯和阿波羅為表徵),演化到後來就成了象徵主義中的神秘思想(例如法國詩人藍波就強調通靈和煉金術)。古羅馬民族認為他們的祖先是被狼哺育守護的棄嬰。
注3:該隱與羅馬有沒有關係,作者並不知道,只是在畫狗的時候突然把狼和該隱聯想起來,又從狼聯想到羅馬。如此信筆附會而已。

2016.05.26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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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