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元年

救人救到底，陪我去喝酒。老王說，扯著我的褲管，可憐兮兮地看我。
我想也不想就拒絕了。我是在趕時間的路人，可不是拯救怪人的天使。
好心有好報。老王補充道。
別想用這個世紀大謊言來騙我。我就是太好心，給自己惹了一堆紅螞蟻，咬得我現在一身又癢又疼。
你不陪我去，我就去死。老王死纏爛打，用爛招數威脅我。
我和老王相望無語。片刻後，我舉起腳，使勁甩開他，像踢開一隻貼在腳邊的狗，而這隻狗濕漉漉的，又髒又臭，無法喚醒我的惻隱之心，就想踹他。
老王雙手硬拉著我的褲管，見我只想擺脫他，最後索性把我絆倒在地。
你到底想怎樣。我怒吼，簡直抓狂了。
陪我去喝酒。老王重複一樣的話，用一樣的語氣，以及一樣的眼神。
滾。我回答，再送老王一腳，不偏不倚地踩在他的臉上。
這一腳果然奏效，老王雙手蒙著臉，嗚嗚哇哇大叫起來。
趁此時，我立即站起身，像準備賽跑的姿勢，憋了一口氣直往前衝。
我再不跑，一切就太遲了。
跑了幾步，我沒聽見老王的聲音（雖然我也不想再聽到他糾纏的聲音），心生好奇，還是轉頭看了。
靠。老王這傢伙，竟然回到溝渠裡，像一具未出土的木乃伊，直挺挺地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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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我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看見，徑直走向前，可是腳底傳來的“救我”實在太淒涼，我忍不住掉頭，將老王從溝渠拉上來。他的雙臂都被劃傷了，長長的兩道血痕，像雨後出現的彩虹橋。溝渠粗糙的牆緣，或許還殘留老王的皮膚組織。
老王氣喘吁吁地坐在溝渠邊，一身疲憊，髮絲沾了溝渠的水，久久滴落一顆在他的膝上。
你怎麼掉進去的。那時候，我還不認識老王。問他原因，其實也只是客套地表示我的同情。我待他回答後就離開。我快遲到了。
老王輕搖頭，沒有回答。
我猜老王此時的心情大概狼狽又低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
老王不回答也好，我可省去談話的時間，不和他磨蹭。無論如何，我仍得做個樣子，一副無可奈何的笨拙狀，讓老王覺得我只是一個愛莫能助的路人，對他的遭遇除了表示抱歉，什麼也做不了。他的傷勢看似不重，他自己能到診所去吧。
我實在沒有時間等了。
我的雙腿蠢蠢欲動，準備移步。心想，好啦，既然你什麼也不說，那我就走羅。身為一個路人，我也仁至義盡啦。拜拜。
我輕呼一口氣，默默轉身。此時，老王的手就抓住我正移動的右腿。
我緊閉雙眼，揉揉太陽穴，苦惱地想，靠，剛才不說話，現在又抓我的腿，你想玩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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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枕頭翻轉，亦將夢境翻轉。
把你留在另一面，壓著，藏著。
只能把你留在夢裡。
我只能在夢裡見你。
撫摸你的臉，直視你的雙眼笑，牢牢擁抱你。
對你說真話。
我只能在夢裡見你。
在山頂親睹滿天星子，它們如花粉輕飄落於我們之間。
是星是螢火蟲，無關緊要。
時間如點燃的芯子那麼急。
你只能在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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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很冷的天想起你。
我忘了那是什麼時刻，只記得溫度。
風吹來，帶著雨。雨很細，像針。刺疼了，就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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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嘗試將搬家的事看得輕鬆。不過，剛過中秋，她已經搬了三次。幾乎每三個月就要換個地方住，好像被詛咒隱隱操縱。

誰喜歡搬家呢？打包離開、安頓整理，還要重新適應。有時候還來不及適應，她又要離開了。像她那些暴風驟雨的戀愛，只是眼神對上了，回神後始終要分離，一刻都不能等。

這一次，她沒有帶走全部東西。她將備用的用品、紀念品、尺寸或顏色不合適的衣物全都送了人，舉行一場禮物大放送的活動。她也在網上拍賣了一些，幾個買家對她的品味甚是滿意，還說下次會再支持。

才不要呢。她對她的房屋經紀承諾，她不會再搬了。這個房屋經紀在短短的半年內，已成了她最親密的知己，了解她一定需要一個小陽台，廚房的面積一定要至少一百方尺左右，隔壁的鄰居一定不能有小孩。這些連朋友們都不知道的細節，只有這個經紀最記得。

搬家對她而言，最難處理的，就是書刊。因為她不知道甚麼時候還想看，可能裡面的資訊還有用。而且，想要再買回一樣的也不容易。錯過了就沒了。自從上次莽撞丟了一疊食譜後，她的痛心疾首直到最近買了另一套新食譜才慢慢稀釋。她這才明白，像她這麼酷愛獨居的女人，烹飪才是她的依歸。

她不相信搬運工人，總懷疑工人會綁架她的東西，或弄壞她心愛的桌燈。別人怎能了解她對這些東西的感情呢。

很不巧的，搬家那天下著暴風雨，路上的大樹都吹歪了，誰都不敢在這種天氣貿然出門。但她就是不願向客觀因素低頭，如果只是因為直覺不對，她倒會罷休。結果，她的書刊全溼透了，尤其是雜誌光滑的紙面，黏成一團，就這樣都壞掉了。

這個房子一定很不吉利。她越想越怕。

不是說好不搬了嗎。她掙扎。

有些事不信邪也不行啊。她開始篤定。

喂？請幫我找一個新房子。她在深夜撥了一通電話給她的經紀知己。

星洲日報／文藝春秋‧方肯‧2010.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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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的那個朋友嗎？呃……他叫什麼了……志龍？龍志？還是志榮？

他絲毫不記得有這麼一個童年玩伴。只是大狗提起，才稍有渺渺印象，夢境般不踏實，他說不準是否曾有這個人。

大狗興高采烈描述，這人丟彈珠有多差勁，排隊時總摔跤，常被老師罰留堂，一副漫不經心，好像從沒帶魂魄出來。

你跟他不是最佳拍檔嘛。

他依然對這個拍檔記憶模糊。關于這個拍檔，不知何時已從他的腦袋抽起，他想了幾天，依舊沒記起來。他開始懷疑身邊的人，懷疑街上的人，每個人都可能是他那個最佳拍檔。

他從老家找出舊照片，仔仔細細看過每個人、每個場景，就是找不到拍檔的蹤影。小學校刊已不知所蹤，只好向曾在兒時拒絕他的敏敏借，希望對方沒誤會自己餘情未了，畢竟人家已是三個孩子的媽了。然而，還是白借。

查無此人。

到老家和母校吧，要形容這個拍檔，他自己勾勒不出一個圖像，按大狗微乎其微的說詞，也偵查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想不起、找不到最佳拍檔，他實在心痛得很。遙想那個四海皆兄弟的年代，當生活入軌到為屋子、車子、奉養父母、供弟妹念書等等的岔道，變得郁郁寡歡不必說，什麼知音、知己都是一團廢！這些年，他淨像只討好有錢有勢人的狗，在他們的背後學他們說是非，學他們壞嘴臉，好讓自己有一天能成為他們之中的其一。

那夜，他喝個爛醉，抱著酒瓶開著車，撞上離家幾哩外的大樹。送到醫院時，他嘴里喃喃像在說什麼。沒有人知道。他也不知道。他怎麼也叫不出他那最佳拍檔的名字。

我曾經有那麼好的拍檔，他一定待我不錯，我怎能把他給忘得乾乾淨淨啊？

他覺得他對不起他所有的朋友，他的家人和弟妹。是生活，毀了他原本高貴的人格。

拆了紗布，他辭了職，天天在家中院子仰望天空的白雲和星子，覺得時日近了。這時，大狗撥電話來通報，他那最佳拍檔即將出席一個老朋友的婚禮。面容不復光彩的他終于解脫，在電話裡激動地連聲道謝，眼淚鼻涕哭得臉都糊了。

老朋友婚禮當日，大狗帶著這個拍檔來跟他相認。話不投機之下，大家才恍然大悟，這個人其實是在他離校後才出現，再問下去，他們連邊都沾不著，更別說認識了。說到這里，他氣得一拳就朝大狗揮去，便興沖沖離開。

大狗舔舔嘴角的血，嘗不出這拳頭到底是什麼滋味。不就一個人嘛，說錯了又如何，唉。

大狗仍然百思不解。

星洲日報／文藝春秋‧方肯‧2010.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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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是怎麼睡著的，她已經忘了。醒來的時候，就是天亮了。而靠近醒來時的夢是什麼樣子，她已記不起。她的身體記得，昨夜睡前的天氣很熱。她在半夜似乎迷濛地醒來幾秒。翻來覆去，床單傳來她的餘溫，像蒸開了的饅頭，暖暖的，軟軟的。

醒來時的陽光很微弱，似乎已在昨日耗盡所有的熱空氣，剩一抹淡淡涼意，拂過陳舊的窗簾，偷偷竄進她的房裡。

頭好重。是昨夜睡不穩，還是她仍在夢中，回不來？

於是，她拱起雙腿，實實地抱著雙膝，側一邊臉頰靠在左膝上，始終想不起剛在夢裡見過誰。

今天會是雨天嗎？不知道該不該去洗車呢？

每回想將車子送去中心洗，就會碰到大雨來襲。昨天在十字路口的交通燈前，她看見幾隻螞蟻在鏡上茫無目的地奔走。對她這麼一小塊的鏡子，對螞蟻卻如汪洋。

十分鐘的光景，她以為她可以繼續做她的白日夢。奈何星期一的早晨，不允許寫意。

她立時起床，拎走面巾，匆匆往浴室去梳洗，準備上班。

————《聯合日報》（美里）/文藝夢  十分钟（11.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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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在一陣拉扯過後，成功地從一間沒有商號的辦公室走出來，手裡捧著一台體積龐大的舊式電腦顯示器。上司說有關辦公室是沒有獲得準證的民意調查公司，必須沒收他們的調查資料。向來聽話的阿曼向來不帶任何文件，就按照上司的話完成了這次的任務。上司向來對他的姑媽照顧有加，每逢過節必千里迢迢派人送禮送錢，他無以回報，只有盡忠職守，用他龐大的身軀，橫掃上司說涉及貪污的公司和政黨支部，用他凶惡的表情，鎮壓所有擋在前方的柔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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