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盤記事

誠如你所說的，這個城市的每個轉角，都有一個驚喜。

你閉起眼睛昂然屹立在大雀榕樹底下，暖和的陽光從稀疏的綠葉中沐在你身的情景，令我戒懼、起敬。這麼廖廖幾步的距離，乍然覺得你似乎已在千里之外。深淺不一的光影，挑撥著封閉狹隘物質化的都市予人睽違多時敏銳心靈的悸動。
禁錮在城市的靈魂呼出了窒礙胸口濃郁的悶氣，看見一隻燕子拍撲著翅膀飛上天空；想起那虛假得不帶一絲情感的問候語，人際之間保持距離的冷漠，以及為慾望扭曲的人性文明。

時間在這兒沿著灰瓦矮牆彎彎繞繞的廈門街，躡手躡腳的走過。

你在擎天百年的榕樹下，嘗試拼湊街道的記憶。

不記得是否是你告訴過我，廈門街是很文化的一條街，短短的一一三巷孕育了兩座文化的堡壘，無數的思緒透過筆尖化成文字，點點的方塊就像燕子般地飛出去尋找自己的身份。與你擦身而過的書本，或記得或忘記的，有許多是在此催生的。

你說那些書籍帶你穿越時空的隧道，是你孩提時代神話與故事的溫床。白先勇與台北人，余秋雨與文化苦旅，都是引人讚賞的心靈饗宴。而當年從廈門街轉向一街之隔的牯嶺街，一攤挨著一攤，攤攤盡是從肥皂箱堆到帳棚頂的舊書。

許多的挖寶人魚貫湧入如你，都在濕泥地間開始淘書覓珍，二手書、教科書、線裝書，甚至連漫畫書都可以令你欣喜若狂。然時代變遷，王謝堂前舊時燕，皆已散入尋常巷陌。如今的牯嶺街僅餘三五舊肆，盛況都已搬到光華商場去了。

雖是如此，你依然喜歡獨自一人買個胡椒餅，在寂靜的巷子咀嚼，彷彿在咀嚼著巷子中的親切。

聊到廈門街的鄉情，你以恍然大悟的姿態提到這裡也算得上是個現代文學的一個座標。除了擁有兩間出版社（洪範爾雅）外，這裡也曾是余光中，王文興及姚一葦等文人雅士的寓居。交纏錯綜迷宮似的小巷，一如複雜的思緒，包括對地理歷史和文化的眷戀。余老在幽巷的綠蔭窗邊僅以二十分鐘的時間就訴出鄉愁，迸發的懷鄉之心該是在廈門街這彎街曲巷中日愈沉重而促成的吧？

詩人兼出版家的隱地，在巷子中經營他心中那美不勝收的花園，是把生意當成詩來做吧？三十一年來，每年以出書二十冊的進度，迄今已出版了五百多種書籍，既便在庫房中被書店退回來的回頭書已堆積如山，仍然願意為不見經傳的新人出一本註定滯銷的文學書，敦厚的多麼可愛啊！是你對我說的嗎？文化出版讓人在思想的海洋裡乘風破浪，對時間遠征……因此每次只要走在廈門街，只要看到爾雅出版社還活著，你說自己就會有一種放心的感覺。

其實，除了是伴你走過了年少時的青澀歲月的爾雅，在這裡居住的人從藥行、相館、中古傢俱行、雜貨店、菜市場，都在生活劄記中不知不覺在你心中生了記憶的根。他們偶爾看到踩著綠意盎然行人磚道的你，都會以親切的笑容向你客氣地問好。你總是能夠在這僻巷中尋著趣味，在你眼中，廈門街絲毫沒有台北老舊社區的彆扭，反而能在這都市的邊陲保有一份寬容。你說，既然已經選擇了這一塊土地，就要嘗試去了解她。只要用心去體會，這個城市的每個轉角，都會帶來一個驚喜。

這一條不見底的巷子，溫情像是隨時抽芽的嫩苗。

你曾經急匆匆地抱病掛診，沒想到健保卡遺留在家裡。當時的你似乎連提起多腳步那多餘的力氣都沒有，眼神正焦急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先看吧，卡明天再來補繳好了。醫生很海派的說道。

你瞠然地看著這位陌生的醫生，不知為何他肯給予你這樣的信任。這個年代，信任幾乎已絕跡。而他在你熱愛的巷弄選擇了信任，你感覺有什麼觸動塵封已久的心靈。

我知道，對你而言，廈門街是無可取代的巷子。

與你走過廈門街的巷底，你記起小時候常與同學一起上學的情景，踢踢踏的腳步聲伴著早晨雞醒而鳴的啼聲，清晰地傳遍了整條巷子。滿巷的迴音，響成記憶深深的地圖。地圖兩邊栽滿花的房子，你都可以毫不猶疑地叫出每間房子主人的名字。一盤縱橫交錯的巷子，從一開始就成為童年的奧秘。站在與水源路的轉口，你指著堤防敘述與弟妹嬉戲捉螢捕蝶的地方便是那裡。附近有條便橋，因夏天曾有很多廖若晨星的螢火蟲在那浮動而得名。這一條巷子，載滿你童年的回憶。

在許多拐彎的轉角，你前進的腳步都尋著熟悉的感受。對與原始記憶不同的地方，你以欣然的態度接受她。你說，地方又何嘗不想似人般地求新求變求進步？文明的齒輪既無法抗拒，倒不如多認識她不同面貌所帶來的特質。況且，她的美麗等待人們去發掘，當透過更多的努力之後，便會不由得地喜歡上她。

你快樂地向我分享你在這方面的成就。巷子兩側停滿萬里長城似的車子後仍可以大方地讓會車的隊伍像魚兒迅速通過。居民不吝嗇地把自家種的盆栽陳列兩旁垂下的葉蕨不忙垂釣詩的綠意。彎長的小巷如蛇般匍匐，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曼妙日光。巷內淡淡柔柔似有若無的閒情逸緻，不著痕跡的告訴你，新的景觀如何融合在舊有的環境。看見巷子正被鋪上新的柏油，你期待古舊的美也可以接受新的關係。

順著你的手勢望向街的斜對面，我幾乎遭電擊般的震撼，差點叫出聲來。兩把銀白的頭髮相持著以蹣跚的步履穿越馬路，深溝的皺紋，和藹的笑容。所有流動的車子在他們面前停止不動，安靜地不似傾斜的台北的時間。原來，有許多的感情，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就像夫妻的情份，及你對廈門街的感情。

如你所說的，一味地怨懟這座城市，反而離這城市更遠。城市不應只有被使用，她也需要人的關懷。唯有用心去愛一個地方，對自己居住的地方給予尊重，才能與她產生私密的情感。很多珍貴的記憶，其實都可以從生活點滴取得，你希望自己能在這個城市的新和舊的交替互存中尋得你的渴望。

想著你的話，我重新綻開自己的眼睛。日式舊宅佈置成人文氣息濃厚的咖啡屋，既可在內寫作，表演，甚至可以什麼都不做地純粹感受詩的氛圍，又可為老舊的住宅賦予新的生命。我也聞到夏日的味道，在兩旁青綠的枝葉裡棲息的蟬鳴。

風，在心中飄過劃起水面的波紋。

確實，這個城市的每個轉角，都可以帶來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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