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立雨林邊陲

多謝惠顧,擇日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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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帶我去看海  ◎  阿春
半島紀事 2008-06-23 19:5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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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很好。沒有紛擾,但有思念。紛擾總是從外而來的。孤獨和寂寞,使心靈更加的沉靜、浧淨。 與這裡的人,用簡單和純白的生命,相應。海岸。紅樹林。漁船。採礦場。漁寮。燈塔。老舊的籃球場。碩大的足球場。空曠的校園。廢棄的舊課室。宿舍窗外有豢養一小園子的盆栽、攀墻而入的九重葛和一口看得見小魚墨裏潛游的井。緩慢。想象。哀愁是底襯的色調。我是暫且避風于此的墨客。昨日,歸途遇見一整面塌陷的湖和小小的海,倒映將行熄去的霞光。

[ 點閱次數:5347 ]

我能想象(沒有思念和紛擾的地方)  ◎  阿春
半島紀事 2008-06-19 19:5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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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衣,曬衣。幾年前,剛到城市。迷路後,回到家裏,躲在浴室裏洗衣服。外頭卻已經下起傾盆大雨。這裡陽光充沛,一件一件濕布料垂掛著,光線把顔色染深。心情澄淨,沉靜。

昨天下午高三學生敲門,補簿記的課,經過進來看看。兩個房間,如“日”字,中間隔一扇門。我棲身,日頭的下端。學生進來先看到的,當然是還沒來得及完全拆箱,又,懶得處置的幾箱書。再往前,我的空間,學生說,真是自己的房間!櫥、柜、床、(堆著洗刷用品零食教科書眼鏡零錢的)桌……那台陪我從城市來到光照之地的電腦,總會引起譁然,安置在日頭底端那條橫。那裏還有一道門,望出去,是小庭院。老校長豢養的盆栽們孤傲地列隊。我陪他們醒,陪他們睡。有條行蹤隱秘的狗,時不時從某個角落溜出來,見了人,隱身去。辦公室也有這樣的一條狗,披戴深褐。昨天早上玩心一起作勢要揣他一下,結果被狠狠地吠了一聲。真是沒有幽默感的狗。

學生見床鋪中陷,移動了床板,昨夜的確好睡了些。但對漏接了家裏打來的一通電話,依然有些耿耿於懷。也沒有勇氣打回去。我知道,狀況是如何。只是,實在沒有勇氣,想象父親繼續虛弱、壞毀的過程。如何想象一朵百合的腐朽?泛黃。起皺。發黑。長出黴菌。我那麽張揚的呼吸,一用力,呼氣,便化作塵埃。消逝……

我的沉寂和高三學生微微的憂愁是契合的。那種無以明說的寂寞。他們終將從這裡離開,而我也才從擁擠的輕快鐵抽身而出,在這裡安頓下來。他們新穎的摩多車,停在宿舍外。低年級的學生就騎腳踏車。我告訴他們,這兩樣東西我都不會,他們先是驚訝,然後笑了。大抵心裏浮現的不會是像我同學說的果真是少爺一枚,而是哎呀呀文人秀才呐!

你說,授業也是在學習。我更想說,是場接力賽跑。一天最多五堂課,最少兩堂,按常規是四堂。下課後,改完作業,就背起書包回到宿舍。沖個涼,睡午覺,醒來是黃昏,還可以打開視窗寫些玩意兒。如果,在上網,就趁機給你囘電郵。午後,適合做這樣的事。

我說,我變成水了。事情怎樣來,我就變成什麽樣子,怎樣應對。順應著。這是從開始應徵獨中教職後開始發生的。而後來,囘家前來到這裡見詩人看學校、把那堆積累四年的書雜誌光碟和音樂封箱或散置、將回程(回到半島)的班機日期提早……然後,遙遙想象海島上的你們現在會是怎樣。思念像厚重濕透的棉花團,塞在胸口上一個破開的洞。

剛剛曬衣服的時候,想到電影的小專題要寫湯漢斯兩部電影交集的滯留或前進。浩劫餘生的湯漢斯從荒島回歸後,昔日的情人海倫亨特已經嫁作人妻。他只能在外,不得其門而入。後來,如果沒記錯,他一個人開車往德州的方向駛去,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電影很逗趣地安排一個駕著開蓬車的美女經過停下,問路吧?然後繼續往前。而鏡頭一直拉高,到了鳥瞰的視角,湯漢斯猶疑地望著三道往前開去的方向。幕落……

我告訴同學,這樣下去,我也會繼續瘦的,浩劫餘生的湯漢斯一開始不正是個超重得習以爲常的美國男人嗎?結果瘦成個猴子樣。我大個兒,還是會有骨架撐住,但腰帶肯定要往裏再多打個洞(兩個?)。

我沒給自己太多機會滯留。沒留在島上,等待父親的一點一點凋萎、等待有一天我更勇敢一些搭上往南的艇支順著河道流去你的地方看你、等待力氣恢復後把所有在吉隆坡集齊的那些故事都運囘島上……我順著水流,流走了。

每天醒來,都是新啓的白紙了。一點一點的寫下這些,那些。可用的,會催生成另一篇新文。用不上的,也有可能,會萌發一點想象。

我能想象,當初倉促下筆完結的半成品的那篇小說,已經在紙頁之外續筆了。想象父親終于可以緩緩體恤母親為他奉獻了半輩子的青春和純真。想象你忽而開啓郵箱托首讀信的樣子,然後敲起鍵盤。

我繼續想象,在小說裏頭隨口說說的五年期限後的樣子……嗯?無法想象。

我只能想象,自己緩慢的步伐。

[ 點閱次數:5395 ]

慢慢走  ◎  阿春
遠行的旨意 2008-06-11 07: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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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就遇見了那個總是習慣慢慢走的女孩。我開始把頭垂得低低的,許多時候恨不得躲進地裏。今天,24嵗也才過了一半,要回家一趟,在緩慢的日子開始之前。

一開始,是2008年的第一天。陽光很好。前一天晚上,倒數過後,同友人吃東西,下一點小雨。剛剛,午餐:一包原味美極面、敲入一顆蛋,還有川燙一大把萎靡不振、切等分的小白菜。組屋外頭,走道,回蕩鄰人門上風鈴叮叮踫撞,很輕。剛剛,有人敲了幾下畚斗,塵屑沙沙沙滑進垃圾袋的不規矩皺褶。麻雀藏匿葉片幽蔭裏啁啾,隔棟組屋陽台小洞口冒出洗衣機污水。鳥聲斷斷續續。車聲、貨車聲、摩多車聲……。駛近了,走遠。水流轉弱。樓下有嬰孩啼哭。電風扇僵直扇葉旋轉一整夜。

然後,回教徒開始誦經。

當所有的狂歡趨漸沉寂,我緩慢而魯鈍地想起你。與人談起那些尋常紛擾,會不經意提一提你,但感覺已經不那麽痛。剩下的,我只是不想輕易把你忘記。當月初沒有人再打電話來問我生活,我慌張地以爲早被流放到了宇宙。我越來越在意,自己是不是,剩餘的。殘存他人印象裏的,或,氤氳窗口上的一層霧氣。周而復始,聚了又散,顯現後又消亡。

我記得,第一次到醫院陪你,那年才十二嵗,我帶了本史蒂芬金的小説。其實已經讀完一遍,瘋狂護士禁錮、殘虐心愛頭號作家的故事。你一支腿莫名腫大,潰蝕。醫生從腳背開一個洞口放膿消腫。你睡了,我窩一旁看書。靠窗,望出去可以看見一口池塘。傍晚,常有下班後的醫務人員慢跑至此,也有人抛竿垂釣。同學媽媽是醫院的藥劑師。同學說醫院裏所有廢棄物經過處理,一概流入那池裏。結果豢養出肥壯池魚。

你醒來,我拉上白色布廉,給你取尿壺。我當然會好奇窺望,傍晚回家偷偷在浴室裏比對……,自己無可比擬的矮小。後來又帶了本安徒生。讀到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的男人,不知爲何被囚住,於是他要求向獨裁者示範運作熱氣球。當熱氣球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他把重物都抛下,割斷與地面連接的繮繩,成功逃逸。直到成年以後,我狠下心來收藏一套安徒生全集。但幾年來,卻一直還沒找到那顆熱氣球漂流到哪一個故事裏去了。

十八嵗後,父親一直催迫我考駕照,一來是爲了載你進城復診。縂不能老是麻煩有三個孩子要養的小姑,奔波來去。距手術完成後幾年裏,纏困你的,轉而成爲關節炎。一開始,你還能靠自己力量顛簸行走。後來,我開始向醫院櫃台借用輪椅。我們慣常不多話,我推著你慢慢走過醫院寬坦白淨的廊道。深藍色塑膠椅,坐滿病人。像坏掉的機器人,缺一條胳膊、掉一只眼球、胸口凹陷、合不上下巴、一具健康機身兩手慎重托抱一顆自頸上掉落的頭顱……。靜候,消音的裁決。

我想,你應該不記得那個年輕醫生的樣子了。我也從沒想過會記住他。那次復診,年輕醫生向我們解釋X光片照出你膝蓋骨圖形,仔細説明大腿和小腿之間的嚴重扭折分離,分析進行手術的成效和可能性。他埋頭記錄病狀撰寫葯單。突如其來的空白吃掉了一切。這時,你發聲說起我成績優異,我將來也會讀醫科。醫生擡頭,禮貌微笑。我莫名尷尬,僵硬地迅速雕出笑容。我當然知道,事實是我厭惡這個皚皚雪白的荒涼鬼地方。我猜,你試圖壯大自己已經揉搓得比糖果紙更卑微的膽量。說什麽都好,只要,可以填塞那刻宛若聽候末日審判的肅穆。

我忘了我們離開會診室時,是怎麽拐進那張狼狽病床現場。醫生正為一個女生受傷的小腿按上鐵支,有幾根鐵杆已經穿入腿肌。他們正旋轉螺絲調整鬆緊。女生忍痛,只是抵擋不了淚腺,自然反應。我慢慢推著你到藥劑部。心裏湧生悶氣。你哪來的能耐放任痛楚像贅肉在身上溫厚滋生?不閙?不怨?還是習慣了、把這筆帳目認了……。

緩緩行過陰鬱走道,呼吸藥味消毒氣味,我們終究還是寬恕了彼此的沉默與倦怠。

我們排隊取葯,然後,我載你囘到老家。我把整堆葯交給婆婆,怕你們看不懂寫在葯袋上的番文,於是另作記錄。你褪去身上的侷謹襯衫和長褲,躺臥木床。一手枕在腦後,若有所思。你大大松了口氣。一、二、三……,安然響起午後鼾聲。

我記得,也曾經向你述説,關於火車,我在城市裏遇見的那種火車。那時,我去看你,二十嵗,駐營城市一年多之後,回到原來落腳的地方。一定要看看你和婆婆的啊。你大概就像平常,大剌剌躺地上,桌扇咕咯咕咯搖來晃去。你身上只穿了條藍色短褲,褲頭系條白色繩帶,綁身上。你像頭溫馴的老狗,將整個身體輕輕攤放地上,頭枕一只小木凳。銀髮掩蓋不了已經給躺成平直的後腦勺。我來了,你起身,我們坐到飯廳圓木餐桌邊。我說,我這學期不在原來的學院上課了。我進了大學,學校離家有些遠,每天要搭火車去。爲什麽不搬家?因爲原來的地方住慣了,也懶得搬。

老家,老,家。木造的。廳、房、桌、窗、床、門、頂、地……這時再看,木紋其實循著時間輕輕地腐朽,竟覺得,像你鬆垮垮的贅肉和糾折的膝蓋。記得幼時身體已有些,重,肆無忌憚地追跑間,板子緊咬嘎嘎地響;現在當然更重,小步移動還得謹慎,深怕魯莽陷出個洞。

我夜裏才下飛機,早上醒來出門,還真有點不習慣天空藍得堂而皇之,仿佛腳下島嶼對折好幾囘,終于微細得適宜漂流。婆婆繞著我們忙,一下取幾湯匙美祿,一下傾倒灶上熱水壺沖化。燙呐!白煙還在冒,我的鏡片氤氳出水漬。婆婆不時慌張逼問我是不是不吃不喝,一臉亂長的鬍子也不修,瘦成街頭流浪漢樣。嗯,我那時真瘦,和現在差了快二十公斤。都是忍受思念,忍受源自往事的恨意,盲目將一切寄存記憶,身體終于選擇瘋了。等待熱度熄去,一小口一小口啜飲你和婆婆的懸而未解。

我在城市裏常常搭火車。我必須準確掌握時段才能避開討厭的人潮。早上大學有八點課的時候,靠著手機鈴聲六點將我喚醒。六點半出門,步行到車站。夜仍然侵佔一切。電動火車按設定好的節奏和速度滑行。人們身上還沒出現錯亂的皺褶。大家都很乾淨。新鮮的香水味。泛油光的整齊髮型。我透著車窗往下望是路面。向上,只有玻璃窗口遮住天空的視野。

火車經過一塊小地方,原本是擁擠的木屋區。後來,才驚覺已經拆得干干淨淨的。這天,車廂經過那裏,地底下的水管破裂,水柱撐出地面竄得像成人那樣高。有些凹坑積水。水柱不斷的向上竄升。那些散落各處的水坑,照得見將晞未晞的白光,似是遺留下來的玻璃碎片。想起從前老家菜園裏新翻的土,你和婆婆,一年到頭總會不厭其煩地幹這些活。我從前常想,畢業典禮時,可以帶你和婆婆還有爸媽,還有弟弟,一起拍張全家福。事情總會有變化。我還剩半年,就要從這城市隨意的游竄生活退伍。還剩半年就畢業了。

如果你還在,你是不是也會希望我半年後,乖乖回去,回到你們身邊?但你讓那張輪椅落空了。但我卻不知道要怎麽加速。更不知道,該怎麽將之折疊好交還醫院櫃檯。我假裝安然無恙繼續以相同距離的步伐緩慢前行。兩支手抓得緊緊的。輪子吱吱嘎嘎,呢喃了一路。

我記得,載你去理髮鋪那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大好日子。你坐在我身旁。婆婆很瘦弱,蜷縮後座。我們,一直那麽自在地龐然。陽光很干淨,你會想起少年垂下兩只腳,冷冷溪水流過,毛髮溫馴貼伏在皮膚上。那是最後一次,我們一起完成的事。你和那些老先生們聊得很開心。我等你,很不專心翻了又翻一本淺薄的英文電影雜誌。然後,我們到小姑那裏,開了車門,他們家阿米沖過來撲到你座上,舔你手指頭的厚繭。中午,送你們囘老家。等你躺臥,等婆婆讓自己停止忙碌,我才開車離開。

我以爲今後我們都會如此。陽光和煕。我在車上,忽然莫名難過哀哭起來。我只好把速度減到很慢,很慢。

我其實也沒費多少力氣,就記起我們最後一次通話。你問我幾時回去。我說日期定了,機票買了。很快就可以回去了。我們最後幾次通話,其實,你都重復詢問同樣的問題。我,幾時回去?日期定了,機票買了。我籌劃的,卻是往反方向飛去。

那幾天,很不對勁。甚至是那陣子,寫的文章不約而同都有潮濕腐蝕味。家裏來的每通電話,欲言又止,怪里怪氣,卻怎麽也沒把我導引往正確方向。

星期天早上,接到母親電話,交待要去理一理髮,把鬍子剃了。我略有怨言,說是不是去問了江湖術士。一點小動作,當作祈願的儀式,可以換你一如既往。我知道你當時在醫院。我想你沒問題,很快又會回到老家。中午,我到去慣的印度人理髮鋪,給這顆腦袋動了動手。

走囘住處途中,日頭扎刺,躲進巴士亭。坐下。褲袋裏,手機震動。父親說,你星期六傍晚,其實,已經去了。你,去了。我很努力聼清楚父親說的每句話,手背擦拭不清模糊的視線和聲線。父親說,學校在忙,就別回來了。沒關係。明天十一點入土,家裏有人會打理。

我說,頭髮剪了。明明是剪了,事情不就會好起來嗎?我只是還沒來得及剃鬍子,我現在回去馬上剃了。父親說,沒關係。父親說,沒,關係。

照樣入睡,照樣起身。但醒來的時候,縂覺得睜開眼睛後的世界匿藏過多荒唐。肉眼無法察覺。第一天,試著躺久些,也無法抑制那悲慟。照樣上學,照樣入場考試。只是,那天,你將永久消失而我注定不可能出現。我穿上材質華麗而色澤暗沉的襯衫和長褲。我試著想象一種莊嚴。試著想象那天風和日麗。父親,因爲腿疾,只能在墓園外,車裏靜候。我記起你們大半輩子的不和諧。我想起婆婆,從此,夜不成眠,她將無法對你呢喃昨夜夢境。像童年時,某個夜裏,她說她夢見父親。我躺臥,正好頭上有一扇窗子,月正缺憾。細碎的云是墨漬。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睡醒已是陽光充沛。我將牙膏擠上牙刷,扭開水龍頭。擡頭望見,你,方正的輪廓和相對小了許多的一對眼。滿口泡沫,滿口薄荷辛辣。於是,嚎啕。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像童話故事快結束的時候,照樣,我和許多人擠入輕快鐵。我穿越喧鬧和廉價的街場。我聼著叫不出演奏者名字的古典樂,迷失在書背上一道道豎立的名字裏。照樣,我像現在這樣,一支快吐不出墨汁的筆,一張白紙,寫下那些失魂的情緒。不斷有人從我身旁經過。馬來婦人收走僅存意大利面醬汁的空盤子。我嘗試把故事說得簡單,但看起來依然十分鎖碎。一個禿了頭,大肚腩白人男子,憤怒嚷嚷一些不明意義的詞彙。人們在我身邊坐下,然後起身,離桌。我繼續沉默書寫。像那天,儀式進行的早上,我努力專注回答一道又一道試題。直到,身上漂亮的衣裝充滿皺褶。

直到,有一天早上,我醒來,照樣扭開水龍頭。我看見那張輪廓和鮮明綫條。我把水關了。把剃須膏抹到臉上,把鬍子剃掉了。但我不小心,銳片割出一道小傷口。血液滲進泡沫,隨著水流沖走。我可以,再慢一點的。像你在我23嵗時死去。現在,我24嵗了,時間也才走了半年。

[ 點閱次數:6351 ]

已發信息(踮起腳尖,走在時間的黑白鍵上)  ◎  阿春
半島紀事 2008-06-10 19:4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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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記得的卻是小說裏寫到的一個瘋掉的悲慘女孩。

1
那天,她發來簡訊說,就要離開城市了。

2
這陣子,似乎很多人都習慣這樣,他們在離開的路上發來簡訊隱著不捨寫些沾滿淚水的話,大都是在巴士上的時候。她也許還沒在路上,但也快了。她在那個陪伴了她許久的房間嗎?如今已是空蕩蕩的吧(還是,在幫她搬走家當的同學的車上?)。當時,他在他的房間。他躺在地上的床鋪,記得,沒開燈。這陣子,往往這麽一躺,是會暖和暖和的睡去的。屋外,開始下雨咯。這些日子的城市午後,總要下雨。他讀著她的簡訊,小小地滾動著她的些許不知所措。然後,躺下,好好的,拚音建字。嗯,她給他發了一通訊息。他在他的
房間,專心而認真地回復。他像是從無底洞,貿然發生的一柱泉湧,被帶出陸地,陽光普照。

3
昨天,他到八打靈見了一群朋友。之後,徒步走到學校。嘛嘛檔冷清了。那個當時撐起一把大傘讓他們和老師共四五人安然進到校園的印度老兄,不在。他進了圖書館。想把圖書館忘了向他收回的吉本芭娜娜《不倫與南美》放囘原來的架上。最後一次還書時,管理員大抵是沒留意,把紀錄一併註銷:當作是他都把書還給圖書館了。大可留著,但小説有適合小説的地方。然後,想是最後一次用學生身份登錄學校電腦上網了。存餘時限:60分鐘。他決定在這一個小時裏,等時間流盡。

4
其實想想,這麽做也挺無聊的。但還是有些傷感。

5
他們在這圖書館裏,廝混了許多日子。他記得見過她預備著史記的報告呈現。奇怪,關於她在圖書館的印象,也只有這一個畫面。他曾脫了鞋在裏面赤腳行動。也曾經穿著短褲,不顧管理員的阻攔匆匆溜到後頭的書架去。他也在一個午後,在那裏處理外接的撰稿工作時,收到她發給他的第一封簡訊。那是星期六的午後,圖書館幾乎每什麽人了。很靜,很靜。這樣很好。

6
圖書館就是能這樣予人安定。但他們的圖書館,藏書量有限。往往學生稍不自制,聲音還是會奔瀉出來。這些書,可以把噪音都小心地吃掉的。這個圖書館,他最愛的一本書,算是夏宇的Salsa詩集了。寫論文期間,因爲研讀張貴興的婆羅洲雨林,曾把聯經版的康拉德《黑心》借回家。結果,倉倉促促地趕著完筆,一時還是沒把小說讀完。還有《紅高粱家族》,這他自己倒是後來特意收藏了一本。他非常喜歡電影裏頭,鞏俐出嫁那段落,大漢們打赤膊擡轎引吭高唱,紅土高原焦躁的人心蕩漾。

7
後來讀小說,莫言又是這麽寫的:

轎夫們沉默無言,步履沉重。轎裏犧牲的哽咽和轎後嗩呐的伴奏,使他們心中萍翻槳亂,雨打魂幡。走在高粱小徑上的,已不像迎親的隊伍,倒像送葬的儀仗。在奶奶腳前的那個轎夫——我後來的爺爺余占鰲,他的心裏,有一種不尋常的預感,像熊熊燃燒的火焰一樣,把他未來的道路照亮了。奶奶的哭聲,喚起他心底早就蘊藏著的憐愛之情。

莫言說,他那時候寫女人,是靠想象。這一段,寫個大漢,就不像單凴捏造了。

8
離開學校的時候,嘛嘛檔,老師們見着面,他給喚了過去坐下聊聊。談起即將抵達的海邊,說他也真好玩,怎麽吉隆坡不呆下去,倒給發配邊疆去了。還說那裏是倪可敏的選區,福州人的地段。他這就記起,3月8日那天,Pantai Remis這個字眼在電視銀幕上一再閃過,因爲倪可敏(這個福州人)的關係。老師言談前提到了她,要他代爲轉告學校也聘請著英文老師。老師們還是很關心同學的去向。記憶好得,像是在腦内給同學的資料分門別類一一列檔。他自從那天在手機傳出“路上小心”后,就小心翼翼地收著自己的焦灼。

9
然後,離開學校,在巴士上,這囘,輪到他給她發簡訊。後來,小聊起來。那天他告訴她,也將離開吉隆坡。未知下一站是家鄉、漁村或臺灣?現在確定了,是漁村。

10
搬家這事,決定、處理得乾脆果斷。身邊長期共同生活的夥伴們,不無驚乍。不過就兩天前,他交待一個同學住學校附近的同學,回鄉時幫忙先行把他的桌面電腦和四箱書載往落腳処。但餘下的,還有些東西,也不知該從何收拾起。這種需要系統概念的事情,只會教他倍感繁複,頭痛!當初,想她大概會去成台北,而他會滯留在吉隆坡。結果,他們都還沒等到台北的機會。也還沒有人決定留在吉隆坡。他們離開以後,總會有別人來填補他們的位置。

11
她說她先會囘到婆羅洲島上找工作,找不到才來半島發展。然後,又補上一句:“説不定到漁村當你同事……”。她不知道,他到了那裏,會有許多時光,是他一個人坐擁整個空蕩蕩的校園。如果她來……

12
嗯咳,我們還是……保持聯絡吧!心裏這麽想著。他,狡詐地笑笑,也沒再回復了。

[ 點閱次數:4521 ]

Isolated  ◎  阿春
半島紀事 2008-06-09 08: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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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所需的天分,及其所無以名狀的。

受訪的時候,有個題目大概是問:以你目前在文壇的成就,你覺得是什麽因素影響你達到今天的位置?文壇、成就、位置……哦,胃酸突然發了狂地分泌。我說我不敢說這是成就,只能算是成績啦!他們一致認同地囘:你太謙虛了……(是你們太捧場了吧……)

訪問還找來上屆全國大專文學獎小說散文首獎得主:關係熟到爛透的學長王修捷。接到受邀訪問的電話時,正往班台路上,前去尋找即將由得我深居簡出的漁村獨中。並不知他們也找了修。地點約在雪華堂紫藤。從上班台的前一晚就開始感冒,連續幾天下來,最後精神漸漸恢復,倒是繼續咳嗽、積痰。見到修,真是高興。什麽病狀都忘了。他在前,我在後,都上了全文的紀錄表。而且,姿態還是稍帶囂張引人譁然的……(當然,也有人認爲:這沒什麽。)

那陣入圍名單出爐後,得知參賽作品皆一擧入圍,心情興奮是自然的,就在和同學畢業旅行的路上。去了停泊島:浮潛,長時間戴著蛙鏡浸泡海水,偶爾視線離開珊瑚魚群,就瞧見人魚從眼前掠過……(我現在感冒未愈糊塗中,但這事確確實實發生了……)。之後,再入椰殼洞,見識水滴成石之精妙。而後,又到金寳老師家作客,翌日往附近据稱已號為“不歸路”之瀑布,沖水,說是可沖走三年、四年來的怨氣。是呵,就這麽畢業了,山水直沖猛刷,什麽恩怨情仇俱化諸流水,遠去了啊……

回來後,卻猛然空洞、沮喪起來。往日相見容易,今已不見。行色匆匆,離散生憂。連續好幾天窩在家裏,嗜睡、食不下咽,只願夢個天荒地老。原該行程續往柬埔寨,但盤纏耗盡,金寳之行為完滿句點。直到書展,才拼了命把自己拉出戶外。友人給我弄了個通行證,來去自如,通暢無阻。但無心之人,要說日子怎麽過?只會答:很難過。書,也難消解愁苦。往日,是多麽欣喜若狂,揮金掃盪的啊。結果,好不容易選到了書,主題概以生死離別、流浪與愛蔽之。

其實真是一貧如洗的了。也還情願到處舉債,混入書展。混書展是這幾年在城市裏的例行活動(慶典嘉年華!)。無心的,人潮洶湧間,不若昔日耐心梭行。一遇擋路人,頻生悶氣。這大抵是提示離城的先兆。倒是有心的去見了黎紫書、龔万輝、吳龍川和九把刀。除九把刀那場是去湊熱鬧(我喜歡他說故事的),其餘三位皆是宛若重見故人、為偶像撐場。黎紫書自北京歸來,帶了已然慣常的北方京片子。龔万輝籌備多時的畫冊也終于面世。原是受托帶書予吳龍川簽名,後來自己也買了本《找死拳法》。聼其講説,如平日學校聽課。認真聼聼,孰不知何時已轉念他處,而又趕忙拉囘。像是一名小說家相授如何經營建構一篇小說。興趣、知識、耐心、天分、孤獨、專注。聼得有些漫不經心,卻是收穫最多。恰解這些日子寫小說所遇之疑竇:收集資料,知識充沛,自能搭建穩妥架構,情節巧思則由此安然運行。

情緒一直不為文學獎所動。雖則已備好三組致謝詞(不管有得沒得,萬一上臺不致言不由衷不知所云),但感謝對象和語句一再刪加斟酌。直到無意讀到新聞,才意識參賽散文篇名已作爲本屆全文得獎作品集集名。鬱悶啊!這意味得獎?不一定的!可能只是剛好名字取得好,就借來用用,無他!更加鬱悶……

那日,搭了趟KTM到新紀元,等了些時間,火車行走得緩慢。望住窗外經過的天空,想起,這些日子,因爲不想面對世界,才開始嗜睡。更想起,從前習慣交錯、喧鬧的日子已經結束……不能挽回。後來,等到了期末考成績,等到一封囘應簡訊,等到詩人從海邊漁村捎來的訊息,等到了三份作品都被給予肯定的時刻……所謂的我的未來,現在才正式開始。

我告訴訪問者,得獎前後沒什麽差異啊。如我一貫秉持的生活態度:日子如常,但變化是悄然不知的。沒說出心裏想的:思念也如常,如今我生命裏最重要的人還有一半在那遺世獨立的島上,可惜他們並沒看見我上台。他們是我創作的源頭,但他們也許不知道這對我有多重要。

[ 點閱次數:4635 ]

微妙的旨意  ◎  阿春
遠行的旨意, 半島紀事 2008-06-06 19:2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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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走,才能把風景看清楚。

昨天早上,九點十五分坐上前往紅土坎的巴士。在路上,才意識到,這是經歷長期群居生活之後,再一次的一個人的遠行。清早沒有人morning call,也沒有人約某処會面。一切都靠自己。自己醒來,自己拿捏時間。而我是那種最會拖時間的人了,拖到巴士臨行前一秒鈡才慌慌張張趕到……常有的事。

目的地:班台。目的:觀察環境、察看一所獨中、應徵。事前先和學校校長通過電話,當時因一些瑣事還未明朗,所以說好找一天親自到班台一趟。長途……前一晚纏上感冒,在車上一折騰就這麽忽然又哼哼赫赫起來。與同學約在愛大華。午餐後,啓程往班台。完全是一片空白。同學也說,平常也只是開車經過,不會稍作停留。當然,班台絕對離我習慣性浪漫化的想象有差距。但重要的是:我對這地方的第一個感覺不錯(所謂的依賴直覺判斷事物)。大抵是因爲,抵達學校前沒幾分鈡腳程的位置,就見着七十一、大衆銀行和一間傳統教會。直路更往前走一些,還有郵局。仿佛回到了中三的地理課,一個構成適合人住的地方的重要因素,都有了。

獨中學生不到兩百人。目前正假期所以校園空無一人。約校長校内見面。四處走走,還真是小,又有些泛舊的感覺。中學時讀國中,曾憧憬讀獨中,當時以爲獨中女生肯定比國中女生有氣質。這樣的論述從何而解、有沒有依據,後來還是不了了之了。校長很爽快,一開口就說高三英文,有沒有 問題?當場錯諤。後來要了歷年考題,看幾眼,就深吸一口氣說:好吧。小地方、小學校,學生英文程度普遍不高……這些是有數據可參考。即使統考在即,校方不會給壓力,也許是睜眼閉眼就算了。學校供教師住宿,夜裏無人可自行使用設備。唯一的問題就是交通。交通不便,地方偏僻,使很多老師不想來到此處任教。那我又爲什麽要留下呢?肯定是因爲我患感冒的關係。高三、高二和初一的學生,將是我服務的對象。多多指教。

很多人聽說要到班台,第一反應是驚訝。有人聽說我將當老師,也一樣不可置信。父親知道此事更是在電話裏轟炸不斷(然後就互轟個樂此不疲)。

一開始以爲是自我放逐,直覺城市呆不下去,對人多的場合頓失免疫,常有喘不過氣,暈眩之感。再來是前半年耗費了計有往後十年(我誇張啦)的生命力,直覺該到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靜下來慢下來寫東西、讀些書(最近不正流行慢活?)。這幾年都在為青少年寫文章,還編了雜誌,都以青少年為對象,這份工作似乎讓我終于得以與青少年正面交鋒。同學說不能把他們當小朋友,現在的孩子都早熟。聽到這說法,心裏就有火(加之感冒未愈),說得那麽理所當然仿佛自己生來就是個大人。也說得好象沒見過這群學生就可以這麽下判斷。有要開罵翻檯的衝動。如果這孩子是你生的,你也會以這種態度談論這事嗎?

掉一兩句英文:for God's sake, we are both little children.

我們從來都沒有成熟過,我們都一樣在成長。有時,我們連小朋友都不如。

問我老師:怎樣才能不讓學生騎到我頭上?老師囘:大哉問。然後要我好好參透孔老先生說的:君子有三變。

昨夜在愛大華旅社過夜。大部分時間都在臥床,感冒實在難受。肯定是之前嘲笑患病朋友過分了點,所以才應有此果。早上在咖啡店早餐,靜靜聼老闆娘和周遭老傢伙們張揚的福州話,悔自己學了中文倒說不純福州話,但更對此地無需保留了,畢竟囘老家詩巫也是如此啊!

午後,抵都城,友人傳來簡訊說政大錄取資格“落榜”。心裏倒鬆口氣,夜裏一直睡不去,想說至少陪讀個半年或一年,看能不能有個成績。畢竟將來要是還想教學相長,也該先有個譜。後來,友人又傳來簡訊說……她也回到城市了(友人用詞其實是“你的女神”)。“看你們會不會在市中心遇上?”而當時已遠離市中心。

友人繼續囘說:“只能說,你們沒緣……”看來,只有遇見女神的旨意還沒降臨。

[ 點閱次數:5330 ]

something missing...  ◎  阿春
戀物癖 2008-06-04 04:5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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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最美的時候,是當愛情遇上青春綻放。我懷念的,卻是多年前《藍色大門》的孟克柔,她和喜歡她的(她討厭的!)男生穿著制服,騎腳踏車穿過城市巷道街頭,穿過了有點熱有點涼的夏天。再不好好愛一場,一個失序的時代就要終結、暴風眼就要席捲一切然後帶走、我們就要老去並且錯過彼此的年華……再不好好愛一場,我們就要這樣畢業了。到了未來某一天,我們才會發現自己其實已經錯過了愛情最好的時節。”(筆于那些仍然無知的時刻)——畢業旅行回來後,我開始處在半睡半醒之間。因爲不想面對世界,所以嗜睡。更因爲那些習慣交錯、喧鬧的日子已經結束……不能挽回。後來,等到了期末考成績,等到女孩終于囘我簡訊(竟是向我道別,說:不能陪你去頒獎禮了……希望你一切安好……抱歉……謝謝……),等到詩人從海邊漁村捎來的訊息,等到了三份作品都被給予肯定的時刻……現在在等政大的錄取結果,可能或不可能。然後,繼續挂在半睡半醒之間。

相機,昨天早上走在馬路邊時被攫走了。突如其來的一瞬,來不及反應,手中只剩下相機繩環。真是該死的傢伙!問我心不心痛,我答還好:最重要的幾張照片電腦已有備份。那幾張照片,是在畢業旅行最後一個晚上拍的。有我敬愛的兩位老師,和女孩。拍完女孩那張照片,回來吉隆坡,到她離開吉隆坡,就再也沒見過面。一個星期嗎?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慢慢走?)所以,這張照片,原來是想繼續留在相機裏,不想輕易按下消除鍵。但現在,相機卻像我們一起豢養的小狗(該是甚麽品種呢?),她走了,寵物也失魂落魄的,沒再交出什麽精彩的畫面,焦點越來越模糊……最後,就這麽被拐走了。三月八日,風雲變色那天,那是我們第一次到金寳,爲了同行夥伴關於論文的一些瑣事。最後,我畢業旅行的終站也是在金寳。呼……我常用這架相機拍食物。這半年來,他也代替了我的眼睛,看見許多事,多數是美好而憂傷的。媽的,我怎麽開始像在哀悼了呢?……那些記憶,是不可能就這樣從我腦海裏連根拔起的啊,我一再地故意重復按下play鍵,直到……對痛楚也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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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的未來現在才正要開始。  ◎  阿春
戀物癖 2008-06-01 08:3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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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經過那些你存在過的地方,
我還是……欲言又止。找不到新的對應詞彙了。後來,我去搭了一趟KTM,等了一些時間,火車行走得緩慢。這趟行程的意義:我漂泊已久的一篇散文,終于找到了個位置。後來,我終于可以睡得很久很久。

[ 點閱次數:5344 ]

垂立雨林邊陲

無桌無酒無小菜,隨意晃晃。

放豬滿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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