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声音︱ 被声音埋没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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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六年级末,我就跟父亲说:
“爸。毕业后我要读独中。”。
这么说的时候,立场是十分坚定的。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语气。那时并不是因为‘我要学好我的母语’或‘华教的火焰要燃烧下去’或‘我怕成为失根的人’等等。想起来,纯粹只是因为:我的好朋友廖韵琪打算上独中,我不想跟她分开。
当然这样的理由我没有跟父亲说。我只说我实在很喜欢华文之类的骗话。
父亲对我说:可是,我的计划是打算让你们念华文小学,至少有个基础,以后会说华语,认识华文字。中学就念国中就可以了。因为念独立华文中学,爸爸没有办法负担啊。你大姐已经念了独中。你们就不要念吧。
可是我不管。我要念独中。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爸爸没有钱(那时穷爸爸富爸爸这本书还没有卖)。我只知道我要跟韵琪同一间中学,一起上课。
后来韵琪的爸爸跟我们说,你们可以申请助学金。这样,学费可以半免。又亲自劝服我父亲,既然女儿这么喜欢念中文,钱方面,还是可以解决的。于是我就很侥幸地得以在独中念书。
但一年后,轮到我妹妹要上中学了。妹妹同样坚持:
爸,我也要读独中。
记得那时是在我和妹妹的房间里。父亲坐在我和妹妹的铁架双层床,底下那一张。他必须稍微屈着身体才能坐着,因为头顶有另外一张床。我不太看得见他的表情。因为床的影子把他附近的光线调得过暗。
“不能了。”他说。
妹说:可是。大姐跟二姐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实在没有本事让你们三个都念独立中学。 bb,你必须读国中了。我没有钱供你们了。”父亲哭了。
接着妹和我抽搐地哭着。
父亲那时好像说了什么, 类似是抱歉真的不能了的话。
父亲就一直屈着他的身体他的腰他的颈。在铁架床和床间狭小的空间坐着。时间好像凝结不动了。我从来没有看过父亲哭。也从来没有想过,一位父亲,原来会流泪。妹在当时已经是个非常倔强的人。我们之前完全以一种强硬几乎必胜的方式争取着。我们当时以为没有理由不能说服父亲。结果突然父亲这样一哭,我们以为的利立场瞬间被什么力量逆转了。天。一切都逆转了。都将逆转去我所不想到达的地方。。。经父亲这么一哭, 我深知,大势已去。
我们就这样停止在这里了吗(我不想)。我站在门框旁,妹靠在我的书桌那一方。三人刚好成一个三角,父亲坐着。我们站着。以俯角的角度看着萎缩在床间的父亲。我犹豫着我能不能离开。我期盼着自己是以抽离的姿态看着这无以挽救的僵局(但我已经在这里面了)。我想从中逃离。
然而我在那里站住了。
很久很久没有人说话。三人静止在那里。直到我脚下的石灰地板都被温热了。
那个晚上特别漫长。喉咙特别痛。无论如何,谁也说不出什么。
父亲后来还是让我们念独中。我总是觉得,自此以后,父亲似乎一直都维持着那天晚上那个屈着身体的姿势。他后来要我们写信给校长/董事。拉着我们去跟食堂的肥叔要求午饭的钱不用收我们的。和以后的很多事,他总是把自己放在一个‘求别人’的位置。很多年。
老实说,念中学的六年里,确实有很多次因为我有个这样‘不怕丑’一直呵呵笑跟别人求点小事的父亲而感到非常尴尬。有很多时候,也希望自己不需要去食堂排队买东西的时候硬要说跟那些不认识我的人说‘跟肥叔说过的’就不用给那块多钱的杂菜饭。也希望不用老是去广东会馆和德教会领各种各样的奖助学金。也很希望口袋里像别人一样有零钱买卡带、去看戏什么的。也希望不用老是被逼着写公函跟那些会馆说明自己应该得到什么辅助之类的信件(我实在很不喜欢求人啊)。
那时我极厌恶和父亲卑微地向人家弓身以得到一些小小的东西。什么事都要写信看看能不能以优惠价得到什么。
很多年以后才长大。才开始了解。父亲一直在那里,也许也是做着他自己不想做的事吧(难道他特别喜欢求人吗)。他一直维持着这样的说话方式,却慢慢被我们厌恶,其实也不过是因为我们都还学不会懂事吧。
很久以后才了解到。自己其实是多么像父亲。
每当我有求于人,笑着对别人说,‘啊不好意思。。。’的时候,我就想起父亲和他屈身的姿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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