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部落

圖⊙龔萬輝

熱帶雨林。沼澤地。山蛭馬陸、昂首吐信的眼鏡蛇、食蟻獸馬來貘，還有許多看過即忘的草藥樹種。蒙宇哲想到這些便要頭暈。出發前他向他的議員妻子陳如藝抱怨：怎麼這些小說家倒更像動植物學家？妻子的回答為他這趟或許將震驚朝野的冒險之行，獻上了無限期待和祝福：你看到的只是表面，裡頭藏著更大的事物。

身為一位經歷了六年消磨心志的監獄生活，前幾年才因最高元首華誕而獲特赦的異議份子，他已好久沒湧現這樣的激情了。起因是一張照片──老實說拍得不太好，有點過度曝光，但還是可以看出那是兩隻腳。一隻明顯是人的腳，精確的說，是略顯肥大的腳。為了達到對比效果，腳沒穿鞋，就這麼站在地上。地上長著疏落的草，也許植物學家會更準確地說，那是熱帶雨林因某種原因茂盛不起來的地皮。而照片的主角顯然是另一隻腳──雖然因過於濃密粗長的毛髮而不好辨認，五只腳趾倒無遮攔的暴露出來。重點是──至少乍看之下──這隻腳比旁邊那隻人腳要大上三倍！其時柔佛州興樓雲冰國家公園發現野人大腳（印）的事已不脛而走，報章甚至登出某位土人據說親眼目睹後畫下的野人素描。也許因為有岩壁塗鴉的經驗，素描畫得似模似樣，野人站在一棵大樹旁，手抓樹幹，頭頂著枝葉，全身毛髮疏落有致。一位到現場探訪的英文報攝記拍下了沼澤地上那只大腳印，出於視覺效果的考量，還在一旁放了一枚五角錢硬幣。不過這些都不如陳如藝收到的照片來得有說服力。陳如藝一直都追蹤這則新聞，她覺得這是小說絕好的題材。只是照片會落到她手上，顯然不是因為她是一位小說家，而是因為她是議員。她很快便看出照片要透露的真正訊息，這也是蒙宇哲匆匆南下的原因：那大得異常的腳趾和少數沒被陰影覆蓋的肌膚不黑不褐，卻是黃色的。

如今拍照的人就站在他眼前，柔佛野人動物保護協會主席王國寶，森林研究公務員。蒙宇哲首先打量他的腳，但他很快往上停在他的肚腩，那麼大一個，像鯨魚的頭。他的國產英雄車安全帶險險要扣不上，他好奇問道：你說你在森林待了二十年？王國寶望著蒙宇哲：如果你在森林遇見老虎，你該怎麼做？他一臉認真：你要把手舉起來，不是投降，是讓老虎感受你的巨大。當然，如果你沒有我這副身形，只怕老虎還是會撲上來。他頓了頓：這是我從野人身上悟出的真理。

他們到王國寶家換車。那是離國家公園十公里的花園住宅，雙層角頭間排屋，屋旁種滿花草果樹。這裡可不是熱帶雨林，最高的不過是一棵紅毛丹。一婦人在樹下掃葉，看見他們忙跑進屋裡。蒙宇哲有點驚訝，望了望大門上的經文橫匾，又望望王國寶，看見他尷尬地笑笑。婦人再出來時已多了塊頭巾，也許過於匆忙，兩綹頭髮從耳邊露了出來。王國寶忙介紹說這是他妻子，進了屋又指著正在電視前打電玩的少年：我兒子（說的是馬來話）。少年轉過身朝蒙宇哲點點頭，蒙宇哲看著那張臉，又看看王國寶，只好暗中慨嘆：唉隱性的基因。

剛下過飄潑大雨，他們駕著四輪驅動車轉上坑洞顛簸、水洼處處的黃泥路，看見一輛日本富士電視台採訪車陷在泥濘裡，幾次發力都只濺得泥水四溢。王國寶停下車，用綁在四輪驅動車後的粗繩把車子拉了上來。重新上路前，只聽那位日本記者朝他們喊了聲：big foot!

國家公園外人頭攢動，除了本地各語言媒體，還有不少外國人。王國寶為蒙宇哲一一引介：新加坡超自然研究會（SPI）、路透社、英國倫敦廣播電台、野人研究協會（BFRO）、美國德薩斯州和洛山磯的非政府組織、電視網絡NBC Universal、國家地理雜誌……；最後他熟絡的拉著一位高大老人：來自挪威的野人專家韋格蘭教授，花了二十年追蹤野人，年前才告老還鄉。蒙宇哲深深看著老人，白過了二十年？頭髮都禿了。教授朝他笑笑，眼睛閃著光：我就知道有這一天，所以一直不肯就木。咦？王國寶興奮地拍拍蒙宇哲的肩：華語！我教他的！轉過頭又細聲對蒙宇哲說：照片我也寄了給他，當天他就飛來了。

不遠處爭執聲愈來愈響，三人走了過去，看見一群外國人圍著一位馬來官員。王國寶搖搖頭：喏，我的上司。官員此時站在一塊樹桐上（他太矮了），激動而堅定地晃擺雙手：No foreigner！不理眾聲喧嘩，吩咐本地傳媒排成一列，讓另一位官員即場拍人頭照。王國寶過去打了招呼，叫蒙宇哲也去排隊：繳五令吉，明天拿了通行證便可入山。他然後歉然的對挪威教授笑笑：他怕你們這些外國人把我們說成住在樹上的蠻夷之邦。看到教授失落的神情，又安撫道：沒關係，我們會拔一根野人頭髮給你。

吃過午餐（教授最懷念的椰漿飯），王國寶載他們來到本仄甘榜一亞答屋，據他說，他要為自己的發現尋找人證。屋主是位土生土長的馬來中年，靠採山藥為生。他為蒙宇哲三人端上以東革阿里炮製的拉茶，王國寶說：我們阿米爾採的可是最強壯的東革阿里，不像市場上兜賣的絕大部份都是陽萎的枝梢末根，吃了更累事。阿米爾得意了，黑褐臉龐綻開黃裂的牙齒：那天我便是上山採東革阿里，這玩意啊最近可愈來愈難找，我愈走愈遠，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前面矮樹里長了好大一棵東革阿里。我幾乎要發狂了，那是我看過的最大一棵。我趕緊跑了過去拿出巴冷刀，就在這時我聽見身後有轟隆聲音，我嚇得連忙轉身，啊真的發狂了，大腳就站在眼前，一棵雙手也不能合抱的大樹下。那是我看到過的最大的人。我抬頭望他，他那毛茸茸的山一樣的肩膀正上下抽動，我看仔細了，原來他是背癢，正靠著樹幹磨背呢！他好像也很好奇的望著我，我們就這樣互相望了很久，十五分鐘吧，然後他才走了。阿米爾心有餘悸地呷了口拉茶。王國寶問：他有多高？阿米爾想著，把手高舉過頭：兩層樓！王國寶淡淡道：那他不過是大腳的小孩，我看見那個，四層樓高。

幾天前王國寶終於聯絡上了那批非法伐木者，二零零年他們到國家公園伐木時（王國寶有點閃爍其詞，他應該是收受賄賂者）意外發現野人，驚恐之下把他射殺了，就地草草掩埋後從此不敢回來。王國寶威脅他們帶他到藏尸地點，兜兜轉轉，憑著伐木者專業的認路方式，真的找著了。就在那時他們又遇上了野人。王國寶說：不只一個，他們顯然是一家人，有男有女，那女的兩個乳房像煮馬來年糕的鐵鍋！不過他們都很友善，對我的數碼相機很好奇，可惜我還是嚇壞了，不敢拍他們的臉。

當晚三人便借宿阿米爾家，想到自己正處於兩億年前已茂盛抽長的熱帶雨林邊緣，而某種或許和他有悠遠淵源的生物靜靜穿過時空的篩子，正在處女之境濁重地呼吸和採集野果，蒙宇哲激蕩的心就如此際夜風穿過木屋簡陋板罅，久久不能平息。挪威教授同樣的輾轉反側，他嘆了一口氣，說：我畢生研究野人，只悟出一個道理，那就是人必須謙虛（他又用了華語），沒有人是世界的主人。王國寶插話：除了真主阿拉。他曾是教授二十年來的研究助手，看來雙方都從對方身上學得不少。他宣示：我們已進入了神學的範疇。

第二天他們一早趕到，事情卻起了變化，蒙宇哲不被允準進入國家公園。他望著那位跋扈的森林局主管：請給我一個解釋。主管冷冷回望他：資料顯示，你曾待過監牢，被釋放出來還不足五年。也就是說，你的政治權益被剝奪的期限還沒滿。蒙宇哲幾乎傻了眼：我知道我五年內不能參選，可不是五年內都當不成國民。主管開始打官腔：國家公園是國家重要資產，這是當局的決定。言下之意是他也沒有辦法。他望望他的下屬：王，你勸勸他。王國寶果然就把他拉到一旁，他說：以我多年公務員的心得我可以告訴你，爭辯是沒有用的。蒙宇哲瞪眼：那我們怎麼辦？王國寶躊躇著：也不是沒有辦法……。主管轉而向拿到入門證的本地傳媒宣告：基於安全理由，入山者不能帶超聲波探測器材，或任何現代化的探勘器。但每家媒體被允許攜帶一架攝影機，導遊身上也會配備一套R190型國際衛星通訊電話，此電話由Garuda衛星轉線，如此便可正確地知道入山者所在地點。他得意地說：所以大家無須害怕，你們絕對不會迷路。此時不得其門而入的外國媒體已經商量好，要到州行政大廈抗議。美國網絡電視Sci-Fi團隊根據已公佈的野人腳印製成了石膏模型，大剌剌綁在採訪車頂上，浩浩蕩蕩出發了。馬來主管嘲笑似的向車隊揮手告別，然後又走過來，指著蒙宇哲和韋格蘭教授，神情有點詫異：有人要召見你們。誰？主管說了長長的頭銜名字，蒙宇哲和教授都在抓頭，只聽王國寶驚呼：柔佛王儲！他終於知道為甚麼那輛黑黝黝的豪華房車會停在那兒。他說：你們快去，可以的話十二點前趕回來。

州皇宮離國家公園很近，蒙宇哲猜想這只是行宮，從前蘇丹興起要狩獵才會搬進來小住。官邸外站著兩只大理石老虎，不怒而威。咦，門神？蒙宇哲舉高手摸了摸虎頭：別想嚇唬我。王儲也不是甚麼長相奇特的人，不過留了兩撇整齊的髭鬚，也許習慣使然，眼神很有點威嚴。他招呼二人坐下，朝蒙宇哲便說：你要知道，當初你獲最高元首特赦，我的兄長，也就是柔佛蘇丹，也曾為你說項。他望著蒙宇哲，很有點震懾的意思：你要好好珍惜你的自由之身。說罷他從厚厚的文件夾取出一疊剪報，遞到二人面前：我的祖父，也就是已故蘇丹依斯邁，生前有飼養動物的嗜好。他老人家很疼愛動物，曾一度飼養了數十頭猿猴，後來一部份被放到柔佛州森林，有幾只也送了給澳洲柏斯動物園，這事件1970和1973年都有報導。說著攤開眼前的剪報，指著其中幾則。蒙宇哲努力壓抑自己的怒意：你……咳，陛下是說現今發現的野人是當年陛下祖父的家畜？王儲看也不看他，繼續翻開另一頁剪報，裡頭並列著柏斯動物園提供的猿猴的腳印，以及在本地發現的泥濘大腳印，對韋格蘭教授說：你知道，當我們在泥濘行走時，要提起腳後跟會有些困難，腳後跟有被泥濘吸住的感覺。在這情況下腳掌的痕跡便會擴大，而實際上腳印應該沒有那麼大。教授不認同：那也不至於相差很多吧？王儲定睛望著教授，那是難堪的沉默。他接道：圖中的猿猴腳板也很大，腳跟部位小，長有長毛，可以站立行走。他挪後身體靠著椅背：至今還沒有任何人發現野人的毛髮或糞便。我並不是說野人事件是一派胡言，但我更相信科學證據。最後他用他那標準的殖民地英語腔調對教授說：我們非常感謝你多年來的協助，但我不相信這件事情會有任何的進展。

司機（近身侍衛？）送他們回到國家公園便匆匆折回，王國寶已著急地等著，指指手錶說：快，他們要回來了。蒙宇哲這才發現門前那兩位守衛已不在，據王國寶說是禱告去了。蒙宇哲不解：他們就這麼虔誠？王國寶掩不住得意之色：我給了他們一根碩大無朋的東革阿里，他們要去答謝阿拉。這是神的旨意，他們要伏地膜拜的麥加箭頭正好背向國家公園，他們只能用屁股看我們。

在漫長的行程中（王國寶說大概要走一個小時），蒙宇哲問王國寶為什麼要把照片寄給陳如藝？王國寶的回答再次激蕩了蒙宇哲的民族情懷：因為她是土著柺杖政策的強烈批評者。我成了穆斯林後，以妻子之名買了間折扣八巴仙的樓房，又以倒閉了三次的嘛嘛檔土著企業家獎掖貸款，偷偷還清了三十年房貸。他轉過頭望著蒙宇哲激憤的臉：你不知道我有多羞愧。我的一大遺憾是，我這身肥肉都是婚後長的，它沒有一寸是由豬肉滋養。蒙宇哲心中早已無數次排練著這樣的設問：如果野人竟和華人同種？如果野人先於任何民族在這片國土上棲居，那華人便是毫無爭議的原住民。這將是華人辛酸的遷徙史中最振奮人心的發現。

王國寶用巴冷刀開路，盡往荊棘灌木瘋長的地方走。他說：這是一條曲折的路。森林局導遊帶著那批本地媒體只能找著豬蘢草。他們亦步亦趨踩過一片沼澤地，來到一處因伐木者砍伐而顯得空曠之地。王國寶停住了，說：這便是當年埋尸地點。他用手比劃著：可以想像，那是多大的一樁工程。只是後來野人把尸骨移走了。他採了一片長形葉子，嘬在嘴唇間吹響了。他解釋，這是他從原住民身上學來的，現在則成了野人的呼喚。他對蒙宇哲和韋格蘭教授說：待會你們無需害怕，野人都很友善，我給他們帶過大量的乾糧和日用品。他們等著，只一會兒樹葉婆娑之聲此起彼落，彷彿山雨欲來，然後陰影籠罩，等他們回過神來，便看到了野人。

不是一個，而是有高有矮（或者說非常高和很高）的好幾座山聚了過來。教授囁嚅著：想像一下……我們被十個金鋼包圍……蒙宇哲定定地仰望最矮的那位野人的臉，天吶，他一陣暈眩：真的是黃色的。他抬望參天大樹，透過茂密枝葉的陽光只打折的投下陰翳的影子。他問王國寶：野人會說話？王國寶答：他們有自己的語言，我們聽不懂的。莫非是遠古時代的方言？蒙宇哲高舉雙手（這次倒是有投降的意思了）來到一位野人跟前，看那野人並不回避，於是勇敢的伸手摸上野人腳尾趾甲。烏龜殼上的刻紋！他閉上眼，感覺一撇一捺的種族的印記在手指神經線上溜滑。良久他才雙眼潤濕的對教授說：他是漢人。

王國寶催促說：我們得趕緊離開。教授這才省起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他要從野人身上拔一根毛髮。王國寶指手劃腳地跟野人交涉，野人像是不願意，王國寶揚著他手上的巴冷刀，順手把身邊一棵灌木砍倒，又往野人的腳趾來回揮動。這真有點滑稽：巴冷刀可讓你們削腳趾甲！野人竟然答應了，還真務實。於是教授戰戰兢兢地走向野人，他只夠得著野人的膝蓋，就近拔了一根毛。

一根腳毛！一根將向國人宣示華人才是原住民的腳毛。他們懷著無比的激情從原路折回，教授說他明天便可向全世界公佈野人的基因系譜。但他們顯然開心得太早了。
國家公園入口處，荷槍實彈的排列著一隊警衛。森林局主管把他們押進一間房間，王儲正陰著臉等候。他讓三人觀看錄像，原來森林局早就在森林各處架設了錄像機。原來他們早就發現了。王儲冷冷說道：非法侵入國家公園者，可在國家森林法令第47條文下被檢控，刑罰是罰款不超過一萬令吉或坐牢不超過三年，或兩者兼施。他頓了頓：當然，比起國家機密法令，這項刑罰可輕多了。他抄下三人的背包，蒙宇哲還希望他搜不出那根細小的腳毛。但王儲把三個背包都放進一個大紙箱，拿起桌上一個郵戳式的印章，壓了下去。國家機密文件。蒙宇哲愣住了。彷彿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過去了，當那隻封印的手拿開，他僅來得及和那別的民族的浮雕作最後一眼的控訴；霋眼間他想到那更像一塊鮮紅的墓誌銘，他只能和裡頭的親人匆匆告別。王儲像是舒了一口氣，捧著紙箱邊走邊說：幸運的是，現在我們並不打算提控你們。森林局長接道：是啊，王，你明天還是可以正常上班。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

蒙宇哲太累了。但他還是駕著他的國產驕車返回布城。他急於向陳如藝細述這趟行程。可惜這樣的經歷不能讓她召開一場新聞發布會，只能讓她關起門來寫小說。臨行前他又看見王國寶的妻子在花草遮蔭的一隅，澆水或施肥。彷彿生活原該如此的祥和無爭。燕子在傾斜的電桿與電桿間列隊，數算日子如電滑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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