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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味II  ◎  翎龍
笨牛吽吽 2009-12-24 15: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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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馬來高腳屋的意思,要上幾級木梯才進到內裡。但髒亂得多,甲板上散放著雜物,報紙,連環圖,瓶瓶罐罐;牆上釘著賽馬月曆牌,沒天花板,抬頭便可望見鋅片,縫縫補補。都是家裡替換的,或從村裡某處撿來,草草搭上。木板也是,上頭釘痕處處,已不知是它們第幾個家。沒髹漆,就這麼木然彼此疊著,有幾塊已經朽爛,一拳下去,應該可以破開來。從甲板罅隙往下望,可見底下泥土,怎麼說也算有瓦遮頭,篩漏陽光,潮濕得長出一撮撮草。好像也沒地基,就四根木頭柱子撐著,風雨飄搖卻也相安無事,至少在記憶裡屹立不倒。

這個木寮,我們俗稱“寮哥仔”,建在阿公的膠園。膠園離家十哩,母親每天騎腳車來回,這裡是她第二個家。把腳車停靠木寮外,拎著麻包袋和膠刀,重複著幾十年的推割生涯。我小時引以為恥,成績冊記有父母職業,母親一欄寫膠工,每次分發總是快快收起,同學以為我驕傲,不懂實情相反。然而無論多不情願,假期總有幾天,得坐上母親腳車後座,摸黑出門,幫她收杯。也不是怕母親辛苦,父親的意思是:總得磨練磨練,好知尋食艱難。

那時膠水不盛行,收的是膠杯。我跟在母親後頭,她頭巾上綁了盞燈,方寸之地有光,一步一步的走,一列列整齊的樛樹。走幾步便得停下,母親撕開殘留樹身隔夜的樹屎,也不浪費,都丟到袋裡。膠刀抵著樹身割痕,俐落的往上簌簌幾聲,膠汁開始冒起,一點一點很快便碰頭,蜿蜒而下,流經“鴨利”落入陶杯。遇見鴨利歪了,母親便拔下,用膠刀後柄篤篤兩聲,重新敲入樹身。鴨利是一拱形小鋅片,會割手,母親不讓我碰。我的工作是趁膠汁還沒流下,一手挖入陶杯,把凝結的樹屎掏出,丟進麻包袋。膠屎狀似乳房,軟綿綿且有彈性,我小小的手常要握不住,落地蹦跳,沾些樹葉沙石。我小時便已開始追逐──想來造物奇妙,膠汁與乳汁,生活與養育,何等相似。造物者想出了兩個源頭,只不知為何要讓樹屎發臭。此臭非等閒,洗手多遍,用上肥皂酸柑,湊近鼻子一聞,總還留有餘味。我原先堅持戴手套,可樹屎雖已凝結但帶水,趁虛而入,沒兩下手套便已濕淋淋,噁心且礙手。

麻包袋漸漸重了,我提得有點吃力。母親接過,又割了幾行樹,才拖著麻包袋回木寮休息。打開帶來的便當,多是粗葉粄和?粑,勞作後吃得特別滋味,卻也小心握著塑料袋,不讓食物沾手。開水盛在鋁製水壺裡,倒在壺蓋就著喝,有金屬的味道。吃飽喝足,開始下半程──另一處坡嶺膠樹正等著。此時已可感受陽光,清早的寒意逐漸被汗水覆蓋。

回程時得把兩個麻包袋一一拖上腳車後座,兩條黑色厚實膠帶一左一右,死命拉,壓過滿滿麻包袋到另一頭綁緊。母親推著腳車走,我在後頭看顧,不讓麻包袋倒下。不曉得平時她怎麼把樹屎載到收膠廠。收膠廠都是穿防水黑靴的男工,印象中一直拿著長長水管到處噴水。該不是除臭?該不是。於臭無補。卸下麻包袋秤重,重量乘於當日膠價,即時付錢。不是血汗錢,是汗臭錢。

遇著收杯後隔天要上學,我總在手指處貼塊膠布,言明受傷,可把手藏起。那時同學間流行一遊戲,先玩剪刀石頭布,贏的打人輸的閃人;對立站著各自合掌,中指相抵,打人者或左或右分出一隻掌,打對方掌背;閃人者可閃,但掌不能分。而打人者作狀欲打,其實未必,可以喊聲“切”,雙掌分成十字,若此時閃人者抽掌散開,得受處罰──伸直手臂,掀袖;打人者迸起兩指,“噠”一聲往滑溜手肘拍下。要是夠狠,不兩下就紅通一片。我道德教育常拿滿分,不想遺臭他人,好幾天不能玩。

最折騰的還是週會,立正唱完校歌後稍息,雙手得握在屁股上,深怕後面的同學嗅出個所以然來。更可憐的是那雙腿,小腿以上大腿以下,堪堪褲子遮不到的地方,綴滿五分錢叮痕──蚊子嘴長,可隔山打牛,隔褲叮腳。偏偏男生站前女生在後,我在男生中又算長得高,一雙腿無所遁形,整個週會手足無措,感覺背後有千百道目光一一聚焦,都在腳處。當中或許還包括隔壁班學校董事長之女陳美玲。我那時週而複始的心願,便是快快昇上中學,穿長褲遮醜。

也不是沒有好事。一天董事長請吃榴槤,每班分得一堆,城裡來的女級任老師顧得了刀顧不了纖手下的榴槤,來回幾次,短短的榴槤梗也還砍不斷。我於是排眾而出,刀一壓一拗,便是一個榴槤開花。再難開的榴槤我也開過,這些D24或D2名種,一根湯匙便得了。結果“榴槤快刀”這名號不逕而走,和小李飛刀一般響亮。

那時我們都迷古龍金庸,每回到膠林守榴槤,都會帶上幾本。父親騎摩哆,我抱著父親哥哥抱著我,與晨早收杯心不甘情不願不同,此時心情充滿期待;午後的木寮也變得可親,巴不得快些到達。到達了,便拿著父親的巴冷刀,到木寮附近轉個圈,也算幹些活:拔拔橡樹苗,砍砍攔路的枝葉。我和哥哥最喜歡砍香蕉:採收了留下無用,正好讓我們試刀。一刀橫劈,斷不了便是內力不足。斷過一截不罷休,換個人再砍,不硬,且帶水,血肉之軀般真實。
拾些枝葉回來,父親已升好了火,新鮮枝葉搭上去,煨煙驅蚊。木寮外是一片沙地,我和哥哥各端張椅子,投身江湖。父親自有得忙──噴農藥或其他,我們閒坐,只因此行主要是撿榴槤,而榴槤是黑夜之子。遇有蚊子來擾,也不掃興,亂拍一通,好練眼力。只是拍扁的蚊子多沒血,殺得不夠痛快。哥哥說是殺錯忠良,但有殺錯沒放過,刀劍無眼。看得幾個回合,骨頭酸了便站起來舒筋,拾根木枝,赤著腳遊走,口喊剛悟得的招式,即場華山論劍。鬥得正酣眼看難分勝負,棄枝改拳腳,你吼我一記蛤蟆功,我還你一記黯然銷魂掌。

也拾橡膠籽──劈啪爆開,穿過樹葉,簌簌有聲。不純粹為了玩,橡膠籽很快成苗,拔起來頗費力。一人撿一堆,比硬;左右手各握住一粒,合起來放到大腿內側,對準了壓下去,喀啦,碎裂的遊戲。破了頭的便丟進火堆,種子裡有一軟核,燜得出煙。如此大戰數十回合,最終的勝利者拿著他的橡籽王,來回往柱子上磨擦生熱,快速壓到敵人手背上,像打敗仗的戰俘被鐵片烙印。偶爾父親也加入戰圍,三人混戰,各自挑兵選將;總還是父親贏的多。

入夜前通常要採山竹,當餐後甜品。我和哥哥雙手捧著麻包袋在樹下兜接,噗一聲一串,噗一聲又是一串,大珠小珠落滿盤。遇有碩圓油亮的,父親會用小刀攔腰切開,紫紅汁液沾手,真是白刃子進去,紅刃子出來。往山竹底部戳個小洞,穿過一根橡皮筋,洞外橫根小樹枝固定,再往殼裡打個結,便是簡單童玩。拿著橡皮筋末端轉動,讓山竹在地上兜圈,待橡皮筋繃緊便提起,會有美麗圖案旋舞。若用上不同顏色的橡皮筋,會有糾纏的,變換的色彩。

膠園四週種了十多棵榴槤樹,棵棵有名,如大石旁的叫“石頭”,拿督公旁的叫“拿督公”,常生蕃薯(果肉生硬不能吃)叫“大蕃薯”。都有個性,不像名種榴槤,面目模糊。吃得多了,單看形狀便能分辨;或拎著榴槤在耳旁搖,搖得出聲的,應該就是“石頭”。我們最喜歡吃的便是“石頭”,軟硬適中,甜中帶一絲絲苦,果肉裹有一層薄膜,拿起不會沾手;且物以稀為貴,多是一瓣榴槤一顆肉,最多三顆,偶爾掰開,空空如也,寧缺毋濫。夜裡榴槤墜地,我們聽聲辨位,若是“石頭”那邊傳出,便興沖沖帶上手電筒去搜尋。若是“大蕃薯”,你推我讓,誰也懶得動。奇怪的是,守榴槤這麼多回,不曾戴頭盔,卻也不曾被榴槤砸中。每次拿著木棍在野草叢中左撥右撩,作地毯式搜查時,確也擔心會中頭獎;但榴槤像是長了眼睛,知道有人在它底下,不欲驚擾。更怕的是有蛇竄出,幸好蛇似乎不好榴槤滋味,不在附近流連。想來以蛇的吞食習慣,若真吞了個榴槤,來不及消化便已洞穿幾個透明窟窿。倒是晚間睡覺時,得在木寮甲板上鋪張草蓆,防蛇從罅隙突襲。

榴槤不怕蛇,怕大蚊鼠。大蚊鼠,小時都這麼叫,我懷疑是大尾鼠的音誤,應該就是松鼠。松鼠是老饕,懂得選,凡它吃過的味道不會差。每回撿得一片鼠藉,已遭破身的榴槤,總要喪氣:又被糟塌。這榴槤賣不了錢,多是當場自己吃了。可恨的是松鼠貪,一粒榴槤只肯吃一瓣,有時一瓣三顆果肉只吃了一顆,許是發現不對味,又鼠過別枝,繼續盜香。逼不得已,每年父親都請槍手來殺,把芭場當靶場,一隻十塊,屍身都讓槍手要了去,不曉得煮出的湯,有沒飄著榴槤香。

松鼠可殺,人只能防。我們到膠園守榴槤,只因母親常埋怨,山番仔會來撿。我想像中的山番仔,穿的是丁字褲,臉上還塗有油彩。但那並不真實,山番仔只是住在山下的土著,也得生活,除了皮膚黝黑,常赤著上身,一般與常人無異。有時我們到木寮守夜,山番仔會送來幾串臭豆,父親也不以為忤,與他攀談家常,走時還回送幾粒榴槤。我不解,這物物交換,也太便宜山番。父親卻說,榴槤是果王,臭豆是豆王,小看不得。也對,王者自有風範,臭豆炒蝦米峇拉煎,最是惹蒼蠅,和丟到垃圾桶的榴槤種子一樣。但我可不願以此類比──若說惹蒼蠅,小時茅房底下那桶屎上面,滿滿一層都是。說到“王”,想起週會時唱州歌,總要錯唱成Durian yang mahal mulia,selamat di atas tahta;珍貴的榴槤安坐王位。橡膠更不得了,改的是國歌:Getahaku, tanah tumpahnya darahku。原先以為是土生土長,後來才知道是從南美洲移植。

後來我已久未踏足膠園,偶爾回家騎著母親的摩哆外出,下車後把手湊近鼻子,還可嗅得橡膠令人懷念的味道。母親改騎摩哆後,父親在後座焊了個鐵架。前陣子膠水好價,母親總愛在我面前坐著數錢,一百塊一百塊地壓在後腳跟,很有點自得:賺得比我還多。不曉得為什麼,膠工都有著破裂的後腳跟;而且指甲邊黑黑的,土地的顏色。

去年帶外甥到母校,參加運動會,遇上了陳美玲。她已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竟與我外甥同班。兩人訕訕的也沒什麼話題聊,最後她說:找天約些小學同學,去我爸的榴槤芭吃榴槤。我說好啊,始終不成行。有時在超級市場看到保鮮膜包著的榴槤,匆匆繞行。總覺得榴槤離開了榴槤殼,便失去生命力。味道是有,已經變得噁心。所以舉凡榴槤糕榴槤cendol榴槤冰淇淋,一一入不了口。小時人多,榴槤也沒濫市,可以賣個好價錢。一家人圍吃,不幾回便已清袋,常常吃不過癮。如今哥哥到新加坡工作,兩個妹妹嫁了出去,榴槤倒是過剩了。偶爾母親打電話來,也不知該說什麼,就說:回來吃榴槤吧。

[ 點閱次數:19575 ]

3 則回應

翎龙,很喜欢很喜欢。
2009-12-24 @ 23:35
聖誕快樂!

幾時回答我的問卷?
2009-12-25 @ 15:12
"母親一欄寫膠工,每次分發總是快快收起,同學以為我驕傲,不懂實情相反。"讀到這個句子,心裏一陣心酸。我母親曾經告誡我:哪怕我是撿垃圾的,你也不可以説謊,不承認我。那時候對母親的敬佩油然而起。對家父的職業和母親的工作,我不曾隱瞞。誰問到都直接說。倒是小學的時候被級任老師狗眼看人低,在百貨公司當收銀員遇見她,她一臉:“你果然被我看死。”的模樣。不知道她現在可安好。闊別母校15年,每年都寄新年卡回去給母校的老師,唯獨漏了她一人。回味,要回頭看,才感受到滋味。 真喜歡這文章。
明明 2009-12-25 @ 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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