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自述

我能否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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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見草  ◎  米卡
練習簿 2010-10-31 01: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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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過花開,在暗下來的夜裡。

大概是春末夏初,每次走路上課,或騎腳踏車出去志學街,遍地開著淡雅的小黃花,抬頭望去,斜陽撒下,點點的光鋪滿了廣袤的草坡,叢隙裡閃動著星芒,我天天見著,只道尋常並不以為意,也是身邊的朋友說了才曉得叫月見草,晚間盛放,日出後凋零,是月光下展顏的花。

某一天,我不知怎地就注意到它。那陣子剛修完課,開始收斂心神寫論文,在層疊的資料中往返來去,在字裡行間揣測,反覆思索,腦袋裡的一星火光引發另一星火光,不可抑止地燎開來,我無能控制思維,經常過於亢奮以致睡得遲,醒來已向晚,只得一人就近到校內餐廳覓食去。當時,我如常走著,旁邊的群山相連長長銜接不斷,暮雲環繞;走著,頸後似乎有人吹氣,我無法分辨哪裡來的風輕巧地掠過了,蟲鳴脆薄如笛音揚起落下,忽而在左,忽而在右,行道兩旁的阿勃勒也隨之搖擺,葉子往下一探一探,草間颸颸地移動像在竊竊私語,有濃香撲鼻,我不覺彎著腰,又蹲下來,把臉湊近去看,一蕊淺黃帶著自然的皺摺,恰似風不小心把花瓣吹皺了,被橢圓形的葉片托著,一朵挨著一朵向四面八方擴散,靜悄悄卻又騷動著的,我彷彿目睹寂沉的大地透著光,像偶然,像神諭,像電光火石間的暗示,才真正看見了它。

後來又有一回,我從圖書館出來,遠處的山沉沉一座暗影,近一點的湖面映照著活動中心洩出來的燈光,水影盪漾,室內人聲越發嘈雜,隱約有各種樂器叮咚地響;再近一點是一片遼闊的草地,間中貫穿一條瘦長的石灰路,兩旁鑲著小燈閃了又閃,倏現倏隱,如同貓眼放大,眨的一下,又眨的一下;更近一點,我聽到晚安曲在背後徐徐地響起,反覆在耳邊迴繞,許多人魚貫而出,夾著書穿過長廊離去,或在露天咖啡館小坐興談,語笑喧闐。這些人,之前和我一樣,在書庫的位置上奮力苦戰,也許在數據圖表分類,文法修辭變化以及理論體系中覃思,靜默,無聲,就好像我眼前的月見草,我又看見它們了,暗夜中一朵一朵的亮著,綻放成一地的幽光,我久久地注視著,像一個專注的植物學家,以顯微鏡觀察內部的組織,想要繪成一幅完整的結構圖,心底卻微微地遲疑,關於書裡讀來的知識,花了許多時間在這裡頭,在下定義,在解釋,在尋找意義,讓自己習於思考、分析、論證,究竟為了什麼呢?心悅之餘不免徬徨,一直藏身於塵霉的書蠹味裡,幾乎是無條件地信任其中存有真理,即使當下不明所以也耐心地等待往後的歲月來揭開謎底,我就是這樣固執,以為一回合復一回合的求證,最終的答案可以疊映其上,可是愈追索越覺著不對,不曉得是個人的程度欠缺,還是學問過於奧祕,人人只得自圓其說,不斷被這個念頭纏繞,竟有些意興闌珊了。

因此,頗長的一段日子,什麼也寫不下,窩著不見人卻不做一點正事,百無聊賴地看偶像劇,或在臉書和噗浪上鬼扯閒聊,然後懊惱,無止境地懊惱,睡不著時爬起來寫大字報,用粗黑白板筆在硬卡上大揮努力加油等等標語,可是,加油什麼呢?不知道要朝誰使力,只好坐在椅子上發呆,一天天過去,逐漸黯然。有時候也會躺在床上想,又好像什麼也沒想,看外邊的樹影落下來拉得很長很長,穿過窗子投在牆壁上晃動不定,一旦月亮在外頭,影子就會搖曳在光的地方,一下深一下淡,然後一點一點地在將明的天色裡退去。如果遇上颱風來襲,我就在枕上聆聽山頭傳來的風聲,轟轟有力的搏擊,從山頂滾落山谷,不住撼動著草木在滂沱大雨裡徹夜地響,嗚嗚,嗚嗚,猶如野山裡一頭忿怒和寂寞的獸發出了悲壯的哀鳴。風聲不停地響,彷彿響在時光的深處,我聽著想著,想要理出一個頭緒來,對於知識,我始終懷有期待,是以不間斷地追尋一個終極的目的地,像是在長長的隧道裡摸索前進,等待一道引領的光,卻一再的落空了,難免倉皇有些灰心,以為一切都是假的,然而從一座島嶼到另一座島嶼,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一本書到另一本書,我跋涉的步伐,翻閱過的文句,似乎又是真的。

似真似假,我在自己的追問裡迷失了。

於是索性放棄了徒勞的問答,書寫不繼的夜裡乾脆消耗體力,出門繞校園走一圈,讓思緒滑過風裡的涼,看燦晶晶的星或天邊一輪明月。而草地上的月見草依舊淡然地站立著,我也習以為常了,只是偶爾好奇,為何是夜裡呢,即使盛放得再嬌豔也無人駐足。但花兒脈脈無語,靜靜地開著,毫不疑惑地帶著一抹寧謐,展現它完足的美麗,當太陽落下水平線,它順應時移發出了屬於自己的光,無限溫柔,不斷擴張,以致大地像是撒了一層薄薄的金粉,勻衡地平鋪過去,一寸寸度過了暗夜。我默默地看著,隱約想起一些什麼,關於真理與假象,我總是在乎著一個絕對,邏輯,舉例,證據,前因後果,如此反覆詰問,如此焦慮,如此患得患失,老是拼命想從書本上得到真正的解答,卻一無所獲;有時候以為發現了,又立即延伸出下一個問題,無休無止,久了幾乎不曉得在尋找什麼,不免懷疑真理只是心中的夢,不存在的烏托邦,終究沒有人真正見過它。

就有那麼一個早晨,我又在論文中苦思不眠,天轉白即出門買早餐,只見草地上浮著一層薄霜,清亮的露水抹勻了花瓣,一夜的月亮黃竟相互靠攏捲縮,並且蛻泛成橘紅,不再婆娑搖動已經委謝了。我慨歎不已,束手站著觀看,想著有一陣子,總是坐在圖書館三樓走道的最後一個位置,翻讀一個個名字一套套理論,聆聽各家各派的道理,有人信仰古典有人創立新說,有志同道合亦有爭鋒相對,其中不免帶著傲慢與偏見,辯駁和批判,叫人不禁疑惑,究竟何者為真何者為假?我又如何確定何種最適用於當下?這些線裝金裝本於我又有什麼意義?大概當時起,我一點一點掉入問倒自己的抑鬱裡,經常在排列整齊的書櫃前,想著塵埃覆蓋著的人名,終究還是被遺忘了,原來世界上沒有任何永遠的學說,也不存在完美的黃金結構,不變的定論只寄身於人們集體的幻想中,一如眼前凋零的花,綻放只是一夕,逐漸地,瀰天而來的虛無感挫折我,磨苦了我的心志。

然而,我又轉念一想,花開花落的定律是什麼都不必說的,如霧亦如電,如夢幻泡影,但深不見底的闉黑午夜,花兒盡全力的綻放,如燈,如星辰,如蒼穹的光,可能也自有深意。當太陽冉冉升起,照見翠藍色的天空,它低下頭,一臉的紅應當也隱含了某種訊息,如此漫漫長夜大規模地等待日光躍升後再自行閉合,不正是為了特意看一眼黎明嗎?那一瞬間,突然靈光一閃,更加地肯定了,也許一地的幽光不見得是真的,一如海市蜃樓只是光線折射的現象,我在虛幻之中終究無法尋求真實和永恆的事物,然而,如火如荼地開了一夜的花也不會是假的,我相信的並不是書裡的符號,實相或答案,而是熱情,意志與力量,或者也可稱為一顆追求的心,因此,縱使那些爭論,觀念和思想並不指向唯一的真理,我也曾經於摸索掙扎的路途中,陷入意義的凹洞,充滿了沮喪和困頓,但卻如同眼前的月見草一般,這一切只為了等候晨曦穿過黑夜,等待天亮。

無數個夜裡,我確實見過花開,彷彿一顆種子從泥土裡震動,驚醒,怒茁出來,黑夜以溫柔的手撫摸它,使它長出光一般的色澤,亭亭大地上。它們不僅是偶然,神諭與暗示,更是一種象徵,如神話裡迷戀阿波羅的柯萊蒂,如夸父追逐太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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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憂鬱是人們所不懂的/羨我舒捲之自如麼?」 ——〈周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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