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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光。  ◎  薇達
[Irrecuperable] 2008-10-16 23:1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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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與我分別坐在牆的另一頭,讓影子覆蓋影子。我們離得很遠,影子卻親密交疊。

也許我會問你,關於這個世界的光。紅色、紫色、綠色、藍色、白色、銀色,那麼黑色的光呢。把黑色的光打在黑暗上,會撞擊成前所未見的明亮,黯淡依然,或者加倍深沉。

我們閉著眼睛來到世界。黑暗是我們所接觸的,最初始的所見。黑暗也將是我們所擁抱的,最終的所有。於是在黑暗裡,我感覺安心。也許我因此言語。

也許我會告訴你。幼時父親失蹤後,債主沿街貼大字報,寫下父親欠下的債務數目,母親及我們三姐妹的姓名、住址、就讀學校。也許我會告訴你,我如何在校門前的電燈桿撕下大字報,揉成一團拿在手中,如何穿越同學的指指點點深呼吸抬起頭。也許我會告訴你,母親帶著三個女兒徒步前往親戚家避風頭,我背著書包邊走邊恍神,深夜馬路昏黃街燈下,被路邊住家種植的九重葛扎傷,刺痛中想起唯一的豌豆玩偶放在衣櫃前方忘了帶走。

也許我還會告訴你,很多很多年以後,我偶爾還會想起那個豌豆玩偶。想著新屋主如何處置它,是收留了它送給自己的孩子,或暫時安放儲藏室等待物歸原主,還是即刻把它丟棄。也許我也會告訴你,關於那間屋子關於我的一些記憶。

我記得那座鞦韆,那些停電的夜晚我坐著等待螢火蟲,捕捉了裝進玻璃罐,次日發現它死了甚至開始腐臭而難過。有年中秋我如何在眾人都睡著以後,在水泥地上點滿蠟燭。某個早起的清晨,提了水桶想要澆花,發現有一顆植物在遍地綠中開出一朵嬌嫩的粉紅色鮮花。某個起床上廁所的深夜,莫名走向客廳打開木門,看見一隻不知從何而來的兔子,靜靜的停在庭院中央,白色毛髮在皎潔月色下發光。

在那些柔軟的時光中,我的胸膛曾經裝載,極度柔軟的一顆心。

也許我會告訴你。那以後的日子,我像一隻忽然被關進玻璃罐的螢火蟲,一夜之間光芒熄滅,生命氣息盡失。而捕捉我的命運之手,任我在玻璃罐中腐朽。某天我感覺到瓶口傳來風,瓶塞不知在何時已松脫。我驚覺自己已脫去了翅膀,長出了雙乳,還有雙手雙腳。我爬出玻璃瓶,肌肉因長久的壓迫及扭曲而感到酸痛。我立起身體,聽見骨頭傳來激烈的碰撞聲響。

只是一瞬間,卻仿若一個世紀之久。看起來只是指甲掉了一片的細微,卻仿彿所有關節重新組合排列了一遍。我看著腳下的各種形式的堅硬平面,聽見有人給它命名為路。我聽到有人說︰朝有光的地方走吧。朝人多的地方走吧。有人聚集的地方,就有光,喧賓奪主的光。人造的光線釀成光害,遮掩了自然。我覺得疑惑,黑暗難道不是世界最初的形式。起初,上帝創造天地。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於是光暗對立。是因為有了光的對照,人類才開始害怕黑暗。或者是因為本質對黑暗的恐懼,人類才依賴光。

也許我還會告訴你,有次我坐船去看螢火蟲,船上零零落落不同膚色的旅客,用我無法明白的言語交談。有個奧地利攝影師用拍立得拍下了我坐在船頭的樣子。船行駛過全然無燈之處,他忽然伸出手,我迅速閃躲,他的手掠過我的髮。他說我髮上有一隻螢火蟲,而他依然牽著我的髮。我露出笑容說痛。他放開手,我把拍立得放入河中飄走。之後幾天我們在民宿擦身而過,他並沒有喚我連正視我一眼都沒有。我想他也許無法認出在人造光線下的我。

而你呢。你又會在黑暗中,對我說一些什麼。你能否在任何環境中找到與光無關的,辨認我的線索。我已經忘了有多久,沒有在誰的凝望裡,看見了光。

如果你愛我,若我也愛你。能不能我們就關了燈在黑暗中彼此觸摸,用雙手記得彼此的輪廓。因為黑暗是世界最原始的形式,瞳孔中反射的影像小若螢火蟲,卻是彼此的唯一而全部。直到天亮,陽光灑上被單的時候,手牽手一起入眠。

醒來之際若是黑暗,無色無亮。背對背輕輕啟動嘴唇,我也將聽見,你透明光潔的語音。

[ 點閱次數:15306 ]

我依然想要手牽手的與你一起變老。  ◎  薇達
[Irrecuperable] 2008-10-02 15: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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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只能寫電郵給你。即使不確定你有沒有看,也知道你不會回。前天我寫說又夢見了你,夢裡你在人群中走到我面前,讓我拉著你衣袖很久很久。夢境很緩慢的流動到天明醒來時刻。這是這個月第五次夢見你,算不清是分開後第幾次夢見你。

昨晚如常工作到深夜,離開公司前拉開抽屜看見Leonard Cohen的CD,1979年Field Commander cohen演唱會錄音那一張。這張屬於你的CD,在從前共同生活的日子被我拿來公司聽,就一直沒有歸還,直到如今。你曾把它與Leonard Cohen的《美麗失敗者》一起放在公司座位上,然後慎重其事的說這是一套完整的象征意義。你曾在房間播放這張CD,隨著cohen的歌聲刁著煙唱memories,在唱到won't you let me see, won't you let me see, you naked body時,把坐在床上看著你自娛的我的睡袍扯下來,我愣了一下然後開罵,你若無其事回到書桌前喝啤酒。也記得你在《美麗失敗者》的第10頁的部份用熒光筆畫上︰「我們必須懂得勇敢的停留在表面上,我們必須學會去愛表像。」我一直沒有問為什麼,只覺每樣事物觸動人心的部份並不同。而這本書,我也一直沒有看完。

我們之間多麼多麼的不同,從認識之際就知道彼此非常的不同。初識之際隔著海洋,將近一年的時間我們馬拉松似成天傳訊;你的簡訊直接了當語氣分明,我的簡訊總是黏膩而遲疑。我們之間的各種想法以及生活習慣大相徑庭,卻像磁鐵一樣正反兩極彼此吸附在一起。後來我思考我們之間是否只是宿命做的一個小實驗,在那時把我與你從世界上那麼多人挑出來聯結在一起,然後以一種看好戲的心態看之後的發展,然後又興起像玩彈珠似的把我們彼此彈開彈得遠遠的彈到不同的區域。罪魁禍首的我被奪去了手腳只好慢慢滾動,循著自己的決心慢慢滾動卻怎麼卻再也找不到你。然後發現你已經跳入不同的格子,用渺無音訊隔絕我苟延殘喘的追尋。

於是像是一種無止境的循環。豁然個幾日,忘懷個幾日,平靜個幾日,焦躁個幾日,低落個幾日然後重複。而太陽昇起又降落依照它每天的作息,如我無法抑止的想念你渴望你的心情,在夜間無聲傾注開啟。痛得無法自己或默默流淚,微笑哭泣到面無表情。我沒有刻意堅定立場去遺忘去拋開或者等待或者執著,就像把身體平放在水面上,任浮力帶我飄向任何一方。我一直不諳水性,甚至怕水,這已經是我最大的能力極限。

我失去了所有泅泳的力氣,不能退後卻也不能前進,只好停在原地等時間推進。而每一件後來發生的事情卻只像小小潮水淹過我的腳踝,水分最終都將在空氣中蒸發。也越對照出只有你能像月亮產生引力掀起狂波翻覆我的海岸。我遍尋不獲你,如一扇已經開啟的門遍尋不獲唯一的鑰匙,鎖不上所有眷戀關不緊所有失序還頻頻被門檻絆倒,跌久了就習慣這種痛楚。只是門還開著門板在風中搖曳,一點風吹草動都叫人驚心。

雖然我很清楚的你已經是珊妮的歌夏宇的詩裡唱的一張郵票離開了集郵冊就再也回不去。

某個被傾盆大雨驚醒的深夜,握著馬克杯坐在電腦前,看見阿因寫︰我曾想要與你手牽手的一起變老。我淚盈於睫。

我們第一次牽手在家鄉海邊,面對停泊港灣的鄭和號。那時並沒任何承諾,但夜深了風很大有點涼,彼此握著手搓著掌心交換溫暖。橋上燈光昏黃有人釣魚,只有車路過的聲響很安靜,如同我們牽手又再放開都很安靜。你後來來K城找我,送你離開之前我很想給你一個擁抱,但是你用眼神說不可以,我只好安靜的看著你離去的背影。你開車時我從座位下拿出CD匣換CD,車內只有樂聲飄蕩以及偶爾的交談。那些安靜似乎在提醒我們親密以外的禁忌,也似乎同樣在預言後來的結局,爆裂以後降臨的安靜。

安靜得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安靜得像回歸我們交集之前的風景,只餘我不甘平息的洶湧。想來哀傷的是我竟然沒有什麼憑據能證明我們的曾經。我只能把自己的手舉起去想著你的手。過馬路時一定會牽我的你的手。看電影時與我共披一件披肩讓我把手插入你的臂彎。我發燒時覆蓋在頭上測試我的熱度把藥遞給我的你的手。直直伸著要我幫你剪指甲的你的手。睡眠間環繞我的身體的你的手。幫我吹頭髮的你的手。與我一起上超市買菜一起做飯的你的手。在我生理痛時泡紅棗茶給我的你的手。尷尷尬尬送玫瑰給我的你的手。要專心工作所以拍拍我叫我先自己到一邊玩耍的你的手。

你觸碰的痕跡不曾磨滅,連一個無意留下的指紋都太清晰。你的手曾圈成我的全世界,捧著我最美好的光陰。我受了委屈飛奔過去你的手就能擋去所有風雨。你的雙手充滿了聲音在我的語音信箱一遍一遍播放。你的雙手擱置佔據每個位置。你的雙手穿越記憶的荒原成為現實裡最真實的臉。前幾天和姐妹們吃飯時說起我不管到城市的哪個角落都會想到你,也許我應該離開新加坡吧,也許要離開新加坡才可以忘了你。平常迷糊的維琪語出驚人的說︰到時妳可能又覺得太想念他所以只好又回來新加坡。

我笑了又覺得很哀傷。我是記得自己說過的︰逃到天涯海角逃不過對自己的質疑。

我已經沒有資格去問,我在你眼中到底殘留下什麼風景及余音。我明白也許只是一張嚴重刮傷再也無法讀取的CD,即使曾經珍愛的可以。所以我只能自私的收著屬於你的Leonard Cohen的CD不還給你,慎重其事的成為毫無意義的象征意義。

我依然想要手牽手的與你一起變老。但那只是我自己的問題。其實我知道的真的只是我自己的問題。

[ 點閱次數:22115 ]

自己的铃,自己来解。  ◎  薇達
[Irrecuperable] 2008-08-07 11:4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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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會悄悄羨慕那些,在心情很差或者很累的時候,有一個家可以歸返,吃飯時有一桌熱騰騰的菜餚在等待;吃飽喝足就倒在房間的大床上的一些人。那個房間的每塊區域展示了所有成長的過程的點滴,牆角有自己童年時的涂鴉,桌上擺著曾是至寶的卡式收音機,書架某處塞著中學寫過的日記以及畢業紀念冊,近年剛粉刷的牆擺著歷史悠久的全身鏡,每個角落都有歲月走過的痕跡。

每回步入這樣的房間,或在電視上看到這樣的畫面。總忍不住要淚盈於睫。

因著唸書因著工作因著生活,一直未能擁有自己專屬的空間。童年時,母親、三姐妹和幾條狗的吃飯睡眠等起居,都在母親小小裁縫店後的小小客廳公開區域,鄰居或顧客毫不客氣探頭窺探讓人渾身不自在;習慣在學校待到母親店鋪打烊,才買一盒飯搭車回家,並在眾人都入睡之後的安靜片刻看書寫字。大學寄宿學校宿舍,和三個無親無故的女孩當室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她們總會把東西隨手置放在屬於我的座位床鋪上,只能皺一皺眉然後不動聲色的挪開。大學畢業在外地工作以後才得以獨居擁有一處小房間,卻考慮著下次未知遷徙的可能性,打點租賃的居所時只講求功能性與簡潔性。除了小小合式桌與一盞床頭燈,不會多加添置什麼。

也許我選擇的唸書工作生活等因素,遷徙後來逐漸成了一種必然。每次的遷徙都匆忙而不完整,於是總會有些私人物品如書、CD、衣物等,散落在不同國度不同城市不同朋友的居所。離開時曾說總會回去領取,而日子久了朋友當兵搬家嫁娶或各種因素漸漸失去聯絡,那些東西不知所蹤我也沒再探究。去年台北的學弟在msn上問我︰學姐妳那隻狗玩偶什麼時候要來拿?我要到外島當兵了。

我想了想說你處理掉吧,送人或者丟掉都可。

那隻超大狗玩偶,是我買給從未能擁有過玩具的自己,二十歲的生日禮物。買了之後並沒特別快樂或者滿足,只是在缺憾清單上劃去了一項。在開始有經濟能力之後,逐一劃去的還有︰三宅一生的香水、法文、Marc Jacobs的高跟鞋、旅行、貝斯、古箏等等。而並列的希望清單卻未曾劃去任何一項不斷加長在某天忽然不再加長,開始不斷重疊。

我要的、我尋找的、我渴望的,不過就那一些,我不需要說出口或宣告,意識已經帶我起飛去追尋的那些。而我同時也了解有些東西,即使我多想要多努力也未必能得到。於是提醒自己,我本來一無所有,如同我光著身子從母腹出生來到世界上,缺失與空洞本來就是一種自然現象。

許多東西都是身外物,物質上是,也許情感也是。

朋友A、B、C、D說︰想開一點,妳擁有的已經很多。
姐妹淘正妹V說︰是妳想太多。
久別的魚說︰感覺上妳是為了不再失望所以不去希望。

然而,我現在的有與沒有,不過是這世俗世界架構下的定義。而我現在懷抱的要與不要,也許同樣來自這世俗世界架構的熏染及灌輸。

我是看穿了,卻看不透。

問我還冀望不冀望,冀望不冀望愛,冀望不冀望溫暖,冀望不冀望安定。我會回答依然冀望。我的經歷不夠正面美麗得讓我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穫說,卻也未能讓我在蠟炬成灰之際紋絲不動。畢竟已經燃燒那麼多年來的渴望火焰,一顆心如何瞬間降溫;卻不可否認的,熱度也同時在次復一次的磨滅中,逐漸失去光芒。

小七與她在上海的姐妹碗有這樣一段對話:
小七:这段时间你开心吗?
碗由衷的说了一个字:累。
小七:我也是,我也想休个假。
好主意。她接着说:突然有种感觉,最近我们都要得太多了。
小七:多吗?又没有得到什么?
碗:以前什么都没有,干脆一切顺其自然,乐得自在,现在尽管还是什么也没有得到,但突然多了有可能得到的机会,所以累。
小七:原来最近你也悟了。
碗:早悟了,只是在寻找出路而已。

自己的铃,終需自己来解。而鈴當初又是被誰繫上,誰還有時間心力去思考。辯論探索無數春秋鈴依然在脖子上越扎越緊幾乎窒息。

於是對待生活,我無法很灑脫,卻也不甘於沉淪。於是必須自己去找到一個平衡點,即使時不時會傾斜,即使搖晃不定但是實在的一個立足點。如一個走鋼絲的雜技藝人,始終要靠自己身體重力作用線通過支撐面。跌下來以後如何爬起又是另外一個課題。每個人的生命本來就是跌幅的流線圖,只是程度頻率以及起伏高低之區別。

如看穿跟看透是兩回事,了解跟了悟是兩回事。如看淡跟釋然是兩回事,不想跟遺忘是兩回事。如獨處跟孤立是兩回事,冀望跟希望又真真是兩回事。

所以,也許在很久很久之後,我終能擁有一處自己的斗室,能為自己烹煮一桌熱騰騰的飯菜,然後不管不顧倒在床上。也許這將不是同一種意義。也許這些滿足多了一些自我彌補的成份,也許這些安定必須付出一個叫以青春年華拼搏換來的代價。也許這些平和將經過加倍的排山倒海。也許這些無聲在別人眼中看起來像一種逞強。

我想微笑說一句親愛的你的鈴鐺很漂亮所以別批判擔懮我了。我不正好好的鈴兒響叮噹嗎,偶爾走音無妨這是我譜的曲呵。

[ 點閱次數:19995 ]

只是。那些關於我的事情,總有你緊緊跟隨的聲音。  ◎  薇達
[Irrecuperable] 2008-06-19 11: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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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很久沒這樣的感觸,像跌落一杯喝到一半的冰水,自知又心慌。

不曉得妳有沒有聽過這首歌但我很喜歡。你邊說邊按下收音機,傳出藍又時的「曾經太年輕」。車窗外風景滅音倒退,覆蓋在昏黃片段上的塵埃忽然退散,記憶膠卷投射播映在無處不在的牆。我迅速環游過往再恍惚回到現實,歌曲已快唱到尾聲。

我鼻酸,掩臉大笑說你不要把我弄哭我最近很愛哭然後別過頭。

有那麼一瞬間有些什麼真的要奪眶而出。當畫面定格在那個微涼的夏日黃昏,你遞來一副情侶勾手沿著海岸線漫步的拼圖。我偶然提起很喜歡這張照片所傳遞的和煦美麗。我愣愣的接過愣愣的閱讀拼圖後你寫的字字句句。我愣愣的望著你的手,你的手指不長手掌不大,但掌心厚實有力,好幾次我想過安放其中又焦慮抽回。

人潮從我們身邊川流而過,我只是望著你的手。直到你的臉孔你的眼睛你的手心你的氣息你的所有消散無跡。

事隔幾年後再度相約。我讓眼光在週圍人群商場櫥窗打轉,或只是低頭望自己的鞋尖。漫無目的的行走聊天,一場不難看的電影,電影院裡偷笑耳語,一頓不錯的晚餐。一切重疊上數年前的影像︰每晚你下班之後風塵仆仆的來找我吃飯逛街看電影,與我一起搭車把我送回家。呵那時你還沒有車子。

而這晚我們的笑容都有點虛弱,也許是見面之前各自活動趕場導致的疲累。晚餐時說起我們曾經一起看過的電影,你說我看過的卡通片都是和妳一起看的耶。我想了一下說我的好像也是耶,然後一起笑起來。我想起那次約好一起前往朋友的婚禮,打電話給你確定見面時間,你接起電話就說剛完成一筆很大的交易,開心得要命。

不知何故我一直記得你那日的笑語,語氣明朗光亮,笑聲開闊自然,電話那頭的我都被你的快樂傳染而嘴角上揚。那些閃爍的美麗卻無法熄滅之後我的迴避你的憤怒我們互不聯絡的僵局。我低頭繼續切割盤中食物,你大力推薦的牛排。我在乏味城市的吃喝玩樂體驗,大部份都是你的引領。

不管是刻意還是不經意,牽扯到過去總是不對的。那些早該在時光中消化的片段,誰都沒有必要陪誰溫習。

我已經很久沒這樣的感觸,像跌落一杯喝到一半的冰水。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自己造成的意外割傷。

去停車場途中你在便利商店替媽媽買一份晚報如以往,遞給我一顆喉糖如以往。車程中我們都累了話都不多。等紅燈的縫隙你接起幾個電話然後放了「曾經太年輕」。歌曲播完,下一曲又下一曲。我繼續安靜。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缺乏辨認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的能力。而許多年後我學會了沉靜。猶豫時沉靜,低潮時沉靜,恐懼時沉靜,憤怒時沉靜,哀傷時沉靜,不知所措時沉靜。

沉靜總是最好的言語。 當自己可能失語,或者無語,就交由別人來闡明。

藍又時那麼唱︰曾經太過年輕…我給的愛是一種任性,不懂花開只一次的愛情。我忽然告訴你,很多道理我們年輕時都懂,只是要到人生的某一個階段才有實踐的能量。我說這話時並沒有看著你;事實上我們都很有默契的不讓眼神太親密交集。而我卻是真真誠誠的在說,對你說,也對自己說。

曾經太年輕,在經歷時光裡或大或小的事過境遷後,依然保有世俗定義中的年輕,卻已是滄海桑田的差距。年輕就像提著燈籠悠游步行,抵達電力充足的空間,放下燈籠按下開關,止步或轉彎,捆綁或安於。燈籠的光芒微弱,並且蜿蜒曲折的來時路摔摔跌跌;日光燈相較起來方便實用得多。但當大面積的光線大幅度照亮,卻同時衍生許多陰影許多遮蔽。

漸漸變得容易怕黑沒有光線就緊張。伸出手張開手有風穿越感覺冷。遙遠又熟悉的時光裡燈籠那小小的一束光像天上星星可望不可及卻依然禁不住要眺望。

我的心境終於老了變得實際,決定只讓自己相信眼睛看到耳朵聽到雙手觸摸到的東西。太多的疑問我回答不起,太多的猜測我揹負不起,太多的迂迴我經不起,太多的激情我承受不起,太虛幻的東西我要不起。

當回憶的聲音震耳欲聾,當膠著的現今無憑無依,當未知的以後蠢蠢欲動。我不會倒退只會,站在原地沉靜聹聽。我能把持掌握的,就只有這些了。

這些我自己。

即使有一點想念,想念已經背過身去的親愛的你。

[ 點閱次數:20482 ]

Dear James,那年我們十七歲。  ◎  薇達
[Irrecuperable] 2008-06-09 21:5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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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士寫來的最後一封信在兩年前。

信封沒寫收信人,從上面的英國郵票,媽媽推測是詹姆士寄來的。呵,媽媽竟然還記得這個人。媽媽的記憶很選擇性,她記得在法國的艾瑞克、西班牙的大衛、我的初戀情人賈斯伯。偶爾還會問起︰詹姆士是否還有同你聯絡?艾瑞克還有寫信給你嗎?但每時每刻又說如果妳嫁給紅毛人我就打斷妳的腿,我永遠沉默是金的不提醒她的矛盾。

回溯那不安於室的十七歲,夜夜與一班朋友喝茶逛街。某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沒有任何預言會認識什麼人發生什麼事。在本市最大的購物商場,在一家運動用品店,我遇見了詹姆士。

是同行的朋友先看到他姐姐珍妮,那窈窕動人的褐髮少女,正側著頭與詹姆士說話。他碰巧回頭,與站在店外竊竊私語的我們眼光交錯。非常漂亮的男孩,湛藍清澈的雙眼,長而翹的睫毛,鼻樑的曲線挺直。他露出一個稚氣而可愛的微笑,一眾女生包括我急急低下頭,雙頰泛上紅暈。

朋友說想認識那個女孩,卻又沒有勇氣。我怎麼也想不起當初的自己,為何竟一口答應幫忙,上前同詹姆士說話。詹姆士其實是一個非常害羞的男生,對於前來搭訕的我著實愣了一下。他母親是遠嫁到英國的土生土長麻坡華裔,他們這次同父母回來探親。我們聊了一下,交換了聯絡方式。回頭才想起,我竟然忘記問起任何關於那女孩的事情,被朋友唸了一個晚上。

接下來就是斷斷續續的通信。詹姆士寫信不喜歡斷句,長長一大段直接畫上句號,讓英文程度不佳的我備感艱辛。我們在信中分享彼此的生活和夢想,我說想成為一個作家,他想成為一個律師。他告訴我,他父母認識、相戀、結婚的過程,他的家人,他平日在學校的生活。我告訴他最近看了什麼書,聽了什麼音樂,家裡狗狗貓貓的狀況。他習慣在信的結尾,署名時畫下三個X,他解釋是愛與問候。很單純的通信,純粹的分享聊天,僅僅如此。飛往台灣唸書之後,給他寫了一封信留下新地址,之後久久沒有回音。畢業歸馬,媽媽拿出兩年前他寫來的最後一封信。原以為將是最後一封,然後再過兩年,再次收到他寄來的信。

詹姆士寫信的方式沒什麼改變。滿滿的四大張信紙,依然極少斷句,叫人看了頭昏。信中他說,他剛大學畢業,唸的是旅游管理,希望能在短期內找到理想的工作。他說了這幾年來發生的一些事情,也說起了我倆相識時,"at that time I don't really know how to behave my hands where shaking whilst we exchanged address.";他說,這些年經歷一些遭遇也遇到了一些人,"but I really did enjoy every think you ever told me, no girl can match in my opinion your beauty and honesty."

"You'll always on my mind。" 最後他說︰"I'll come to find you as soon as possible."

擱下信紙,我揣測他提筆的原因。是這幾年過得不理想,又在感情上受了傷,又也許現實社會令他失望。所以想起從前年少時單純的歲月,所以想起曾經參與他年少單純歲月的我,如他信中寫︰"you played a part of my teenage life and have continued to do so."

詹姆士,我們相識的那年,都只有十七歲。滿天星斗或一輪滿月都能叫人感動欣喜,一首無意聽到的歌曲都能叫人落淚。那年我們都各自立了夢想,以為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實現。那年我們以為很多事情都很簡單。那年我們都以為,很多東西可以恆久不變。如今照耀我們的依然是同個明月,偶然還能聽到共同喜歡的那首舊歌;當年的十七歲,仿若昨日,又那麼遠。

我們離十七歲也離自己越來越遙遠。

詹姆士,我想給你寫信。告訴你十七歲以後,生活如何磨蝕我的單純與自尊;告訴你夢想如何被自己掃落,或者被現實吞沒的無影無蹤;告訴你我已經不懂得分辨哪面才是每個人的真實臉孔。我想告訴你我偶爾會想念十七歲時,坐在不開燈的客廳給你寫信,第二天在課堂上打瞌睡。我想告訴你應該越來越堅強的我,每天都在硬撐,肢體習慣了那樣的殭硬姿態偶爾伸個懶腰依然會聽到許多東西落地的粉碎聲。

只是,親愛的詹姆士,你忘了在信封背後,寫下你的地址。

[ 點閱次數:20231 ]

睡著的溫柔。  ◎  薇達
[Irrecuperable] 2008-04-28 09:4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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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在我對面的沙發上睡著了。紅色的沙發上,他的白襯衫顯得特別白。他今天有稍微梳了頭,細細的散開在寶藍色枕頭上。他雜亂的鬍渣。

我忽然想輕輕擁抱他。

而我只是走到他身邊,慢慢的慢慢的撫摸他的頭髮。

他手中的電話忽然響起,他睜開眼睛接起。我尷尬的跳開,走到書架邊佯裝找雜誌。

熊睡著的樣子真的像嬰兒一樣。事實上我很喜歡看別人睡著的模樣,身體隨著呼吸緩緩起伏,閉上的眼微張的唇仿彿隔絕了世界上所有的影音,如此安靜祥和。

如果有夢,夢中也許有肥皂泡泡環繞。

在拉脫維亞定居下來的來信堯說她的近況。早上小孩睡著之後,拿起鏟子肥料等忙著家後的一小片園地。黃昏時抱著小孩,坐在藤椅上看著夕陽下的一片青綠,時不時發現新枝椏的萌芽,或者花朵含苞待放。不知名的鳥飛過,也不趕走,看它用彩色的喙把果實叼走。懷中的小孩打著呵欠,自己也慢慢睡去,醒來時看見滿天星光。

真是一生最幸福的瞬間堯說。

拉脫維亞呵。堯,這是我在地圖上先發現的地方,用紅色簽字筆劃起來,同時也深深刻在我心上。而妳離婚後帶著小孩先飛去了。那裡像天堂妳說。為什么,因為就好像睡眠一樣,安靜祥和。

我就在這裡睡著睡著等妳過來。堯在信的結尾畫了一個微笑。嘴角微微往上揚的那種。

堯現在想起與妳同桌的白色百摺裙時光竟然像夾在舊書裡的舊書籤一樣昏黃而模糊。那時我們桌面擺著千篇一律的課本,桌下藏著三島由紀夫跟川端康成。被老師發現時並沒責罵,只是不可思議的睜大眼睛看著我們︰妳們小女孩看這種要人命的書幹嘛?

三島由紀夫與川端康成都是自殺死的。我跟堯都知道,只是作家的死在青春正盛的季節並沒帶來甚麼幽暗。那個時候堯很熱衷於閱讀生命邊緣或死亡之後的世界類似的書籍。但閱讀了之後又覺得沒甚麼。因為生命就是這樣一回事,有開始就會有結束。我們生活直到死了的那日,死之前唯一可以干涉的關於死亡之後的事就是墓碑上墓誌銘。

我們的墓誌銘上要寫甚麼呢。妳說妳要寫路易阿姆斯壯的那首歌世界真美好。我說我想寫我最喜歡的那首莎拉甚麼唱的擁抱我。妳再說不如寫聖經上寫的耶穌說的她不是死了是睡著了。

其實睡眠是很接近死亡的一種動作。就像百年孤寂裡那種傳染病,在神智清醒的夢幻中,人們不僅看得清自己夢中的形影,也看得見別人夢中的人物或景象,仿若狀況外的死人看見死亡世界的靈魂。或者像艾莉的異想世界中,孤獨終老的女老師以法律途經強制醫院讓她永久處於沉睡狀態,讓她在睡眠中與她只處於夢境的所愛,還有兩個可愛的小孩廝守。

如果有夢,夢中有所有現實生活無法擁有的。

堯啊三島由紀夫與川端康成都是自殺死的。我說。幾年後再說起這件事我們都安靜了下來。原來青春正盛的季節一結束幽暗就毫不留情的來擊。其實那老師說對了一半,成長才真正是一種要人命的東西。

薇達我曾經靈魂出竅過。那個黃昏堯在電話裡說。我感覺我在飄,飄在我房間的半空中,可以觸到牆壁了。但是我回頭看著我自己的軀體又覺得不行然後又飄回去了。我在簽離婚證書時忽然想起這件事。我覺得我結婚就像靈魂出竅一樣,覺得不行靈魂飄了回去然後就離婚了。要不是小孩的哭聲我還以為整個婚姻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夢。

堯妳還記得妳同妳孩子的爹那意大利男孩的愛無反顧嗎。妳只帶了護照就隨他而去。妳問我那時為什么不阻止妳。

我說妳記不記得滾滾紅塵裡,張曼玉隨愛人去參加學運,林青霞嘗試阻止,張曼玉對林青霞說︰“他把他的心交給了夢,我把我的心交給了他。”

其實我也是會做這種事情的人啊。

只是我的生命沒有出現意大利男孩。曾經麗霞介紹我認識一個印意混血男子,但他是滿腦子生意經,可以一起喝酒抽煙的朋友。

有一個男子曾經答應帶我走,遠遠的離開我的處境。我也真的曾經以為我會跟遠他走高飛。我把我的夢交給了他,而他並沒有把他的心交給我。

如果有夢,我的心在夢中死了好幾百次卻仍記得他堅定說要帶我走的眼神。你知道世界上就有這種人,他走到天涯海角都能如蝴蝶效應般牽動你的靈魂。

手一鬆開,就跌得碎碎醜醜爛爛的。

我告訴堯,熊睡著的樣子很溫柔。完全不符他平常吊兒啷噹的模樣。我輕輕的撫摸他的頭髮竟然會臉紅,但是心裡的微笑微微往上揚。

想起從前寫過的詩︰溫柔靠近屬於寶寶的心,能把世界輕輕地抱起來,沒有重量。

很多東西真的可以無關愛戀,僅僅是心中流動的溫柔。

如果有夢,夢中也許溢滿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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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芬妮的翅膀。  ◎  薇達
[Irrecuperable] 2008-04-24 10:2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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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幾個雙姓的人,例如歐陽、上管、司徒、司馬,還有慕容。

慕容的頭髮很長,她總是把它盤起來很大一圈在頭頂上。她的髮色黑而亮。某個初春凌晨我們從小酒館出來,微醺的走在街上。那夜星星很多,她把髮簪拆了,黑而亮的頭髮流洩而下,在風中飄散。

好像黑色的街道上,羽翼在發光。

其實惟惟並不是第一個說我有悲劇性人格的人。慕容才是。在我短暫戀愛再快速失戀,然後悽悽哀哀的表示應該學習獨處,不久又短暫戀愛再快速失戀。

悲哀的感覺並不因著時間的長短而分出濃淡。像我在某篇未發表的短篇小說中寫的︰『哪有分手不痛的。談過幾次戀愛了每次失戀卻還是像蘋果皮被刀子剖落然後在空氣中氧化變黃變黑。你說哪有分手不痛的。』

只是我不再大哭。其實不哭的感覺很痛苦,就像魚刺噎在喉間的手足無措。我只能悽悽哀哀的表示我要學會獨處。

慕容說看妳的悲劇性人格。知道生命哪裡出了問題,只是依舊選擇留在困境。

但是慕容。不是每個人都能陷入悲劇。靈魂分很多層次。有的像《羅馬假期》中的公主,某次意外的假期中微酸的戀情就是一生最大的美麗與哀愁;大部分的靈魂都得以留在這個美好而安全的境界,有點經歷有些體會卻又不至於絕望。但有的就像《蒂芬妮早餐》的荷莉,十四歲對著向她求婚而痛哭流涕的老醫生說︰“你哭甚麼哭?我一定會嫁給你的啊。反正我從來沒有結過婚啊。”她知道生命的未知及艱辛,也很早就曉得幸運之神總是為別人撐傘,她只能抱著重感冒在雨中行走。

大部份的女孩都希望能擁有蒂芬妮也許其中的大部份都能如願。但不是每個女孩都能擁有一顆不朽的蒂芬妮。世界是很公平的,那些不能或不屑擁有蒂芬妮,體內住著蒂芬妮般的靈魂。

炭性本質遇火燃燒、燒出個個菱角分明。

那年夏天慕容和青梅竹馬的男友分手後發現自己懷孕,我陪她到婦產科把孩子拿掉。

十年的兩小無猜慕容掏心掏肺的愛。只是不是每段感情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男孩愛上了系上學妹鬧出人命必須負責。男孩跟慕容說對不起妳要好好的我們還是朋友吧?

慕容對他說是我們還是朋友我祝你幸福。

慕容對我說我好像必須懂事,但其實好像我應該一哭二鬧三上吊。

慕容慕容妳也有悲劇性人格。妳自以為偉大成熟的去原諒,其實別人根本不稀罕。嗯,或許是他們不能稀罕。嗯,或許我們就必須原諒。天啊慕容慕容妳說悲不悲哀。

慕容大而深邃的雙眼一直望著白色的天花板。那個夏日病房的天花板好白,白得透進生命裡挖開一個大洞再拼命填進白色,慘白慘白又有氣無力的呼吸。

大學畢業後慕容安分的找了一份工作,收起所有的銳氣,開始對所有人微笑,但話依然不多。像我們認識的很多不得志的詩人導演畫家演員等朋友,紛紛成家立業、結婚生子、身材走樣,柴米油鹽成為生命至大主題。但慕容依然很漂亮,我們約定好,要一直一直很漂亮。

就像蒂芬妮一樣。蒂芬妮是我們的靈魂我們的翅膀。

我慢慢的蓄起長髮。想像有天能夠留到跟慕容一般長,然後在星星很多的夜晚,在街上拆開髮簪,黑而亮的頭髮流洩而下,在風中飄散。

飄啊飄的。

飄啊飄的。好像黑色的街道上,羽翼在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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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偶記。  ◎  薇達
[Irrecuperable] 2008-04-08 10:4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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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間我不斷夢見木偶,許多許多的木偶。生活在屬於人類的世界做著人類的事情︰吃飯、喝水、睡覺、上廁所、洗澡、吐痰、晒太陽、溜狗、發呆、喝咖啡。木偶的身上沒有線,擁有絕對的自主權。

有一回,一個木偶伸出手,推倒一列骨牌,骨牌從世界最高的一座山,一直排到最深的海底火山口。而在海底火山口,兩個木偶在打架,將對方撕扯得亂七八糟,四肢盡散,眼珠子彈出彈上骨牌尾方。骨牌往另一個方向傾倒。兩處一起碰撞喧譁,場面壯觀。

有一回,一個老木偶準備下廚,招來所有子裔,按照慣例以轉木頭挑選誰該成為燃料。剛出生不久還在穿尿布的小木偶被送進了火爐。幾天幾夜的盛大派對之後,木偶媽媽忽然想起自己的孩子,老木偶說︰已經當燃料了,然後指一指孤兒院︰隨便挑一個吧,反正他們的母親全都當燃料去了。

醒來時胸口總是感覺痛。夢中的木偶的胸口都有一個洞,那是他們呼吸與說話的地方。也許因為如此,胸口總是覺得痛。

我吃了幾顆止痛藥,不適稍微減緩一些。太依賴止痛藥我知道不行。我上過診所幾次,對醫生說︰我胸口痛。醫生只是給我止痛藥,或者叫我照一些X光片。結果顯示一切功能正常。小姐妳大概是壓力太大了,多休息放輕鬆自然就不痛了…

痛如何停止呢我總是想。我連痛如何開始都無法控制。

我繼續做著有關木偶的夢。有一回,一個木偶去拜訪木匠朋友。木匠帶他去看木偶秀,木偶覺得很新奇,提出要嘗試演出木偶秀。他很有表演天份,開創出許多種獨特的木偶表演方式,風靡了全人類。轉眼間就晉昇為木偶界第一號表演者,演出邀約一樁接一樁。為了趕場他不再將線取下,一天感覺很累就睡著了,再也沒有睜開眼睛。木匠把他放入木箱裡,嘆息道︰又這樣死了一個。但隨即又有木偶來敲門,想見識聞名遐邇的木偶秀。

街上總是有人拉下路人做一些市場調查,關於某些產品、服務滿意度的市場調查。一次我打電話到社會局,很禮貌的問︰為何你們不做生活滿意度的相關調查。電話那頭安靜了一下,很禮貌的回答︰小姐,這個議題其實是非常私人的課題。請您稍後片刻,我將為您轉接到心理輔導單位。

我掛了電話。

我設立了一個網頁,關於生活滿意度調查,但乏人問津,漸漸就忘了有這回事。一年之後想起點開,已經被駭客駭走變成色情網頁,交易熱絡得不得了。

我當初設置的網頁只有兩個問題︰你的生活過得如何?回答︰好,尚可,不好,非常糟。你喜歡你的生活嗎?喜歡,尚可,不喜歡,非常討厭。

我自己的回答。你的生活過得如何?回答︰尚可。你喜歡你的生活嗎?回答︰尚可。

就好像,都市叢林中已經太久沒有看見日出,及日落。我生活的周遭許久沒有戰爭,卻也沒有和平。我很少禱告,也不做很壞的事。我做過的壞事,大概就是說謊,偷過雜貨店的糖果。曾經搶過別人男友,感情上劈腿。曾經踢過流浪狗,踩死蚯蚓。曾經亂丟垃圾,在公共廁所不沖水。曾經有種族歧視,嫉妒我的好朋友,說我兄弟姐妹的壞話。我的禱告是︰請上帝賜福。

請上帝賜福。我說不出賜些什麼福。關於我不好不壞的人生,我只是害怕變得更壞,並不敢期待變得更好。

我不好不壞的人生,處處繫著線。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拉往何處的的線,總是繫著我的雙手雙腳甚至頭部。繫不住的我的意志我的渴望,展開雙翼飛走。在我體內那麼久,我竟然不曉得,它能夠飛,能夠飛得那麼高那麼遠,漸漸消失不見。

我不好不壞的人生,處處繫著線,像一張很大的蜘蛛網。密密麻麻覆蓋天衣無縫,我無法徹底的起飛或者徹底的陷落。

我再度做著有關木偶的夢。一個木偶誤打誤撞變成了人,哭得撕心裂肺。他向魔鬼提出交易,以靈魂交換木偶身。魔鬼割開男子的手腕,取走了男子的靈魂,但男子依然沒能變回木偶,依然是一個人,手腕上的鮮血直冒,跳得活生生的昇起成為噴泉。鮮血一直噴,用盡各種方法都無法使之止息。男子只好躲到山中,插入泥土中長成一棵樹,生出紅色的樹幹與紅色的葉子。

我醒來了。那是我最後一次夢見木偶。之後我很少做夢,反而覺得空虛。也許木偶後來都變成了人,用皮膚封上了胸口的洞。

[ 點閱次數:20479 ]

I’d better go back to where I came from。  ◎  薇達
[Irrecuperable] 2008-03-07 18:5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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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怎麼都無法想起你最後的表情。所有的所有在下雨的夜,以一種無聲的默契,宣告我們愛情邁入末期立即死去。

我沒有哭著求你不要走,成年之後的分離並不適合激烈。我老了,害怕流淚。老邁了更沒有能力減緩劇痛,而顯得老態龍鍾。

當初為何能狠狠的愛,狠狠的恨。任性的揮霍光陰,天真的守護一個信仰。又簡單得只要遭到一點挫折卻就感覺不安。無法理解的情緒起伏,陌生得如上個世紀別人經歷的青春。

秋天過去了,然後入冬。早晨出門上課之前,先把白色外套送去干洗,在洗衣店旁的花店買了一朵粉紅色的玫瑰,被粗糙的包在過期報紙中。天空掛著如絲綢般華麗的雲,有鳥飛過。想起詩人吟過:在天願做比翼鳥。我的圍巾在背後飄起像一雙舞動的翅膀。我一直繫短髮,習慣圍圍巾來溫暖脖子。我自己編織的圍巾很長,長得可以圍好幾圈圍起兩個人。

我習慣為你保留起一個空間。傘下的一個位置,圍巾的一半長度,連喝水都要仔細的留下半杯或四分之三。這些我從不跟你講。頭髮逐漸繫長,我想起我沒好好抱過你,沒能像漫畫中用我長而柔軟的髮絲,裹起你冰冷的身軀與雙掌。我的髮與你的髮緊密相連,靠近得不能再靠近,呼吸著彼此的呼吸。屆時我以全人全心為燃料,火舌亂竄,燒吧燒吧,燒無全屍我不後悔。

我看著你奔向逃生門。警報解除之後,又若無其事的繼續統管我的生命。我如碎冰在湖面飄盪,你是我緊追不捨得的浮木。你的消聲暱跡宛如遇上瀑布,你先我一步掉入深黑的大海。浮木飄向不知名的地域,而碎冰溶化。

我無法在時間的當下趕上你,只能在落了單的回憶中憑弔。我如此安靜的姿態,沉默如投石進入乾涸的枯井,都得不到回聲。而那些輕如鴻毛的重量,在水面暈開泛成一圈圈漣漪,劃出一道道傷。

因為不夠愛我,你可以對我無情;因為對我的一絲憐惜,你自覺必須對我無情,不該再給我太多的希望及想像。我卻因為你的一絲憐惜而昇起奇異的希望,希望這卑微的感覺能在你心底茁壯,促你歸返。

我無助的在黑暗中摸索前進。千百次我在夢中流淚,對著你的背影說︰回來,到我身邊。你的手穿過微風,在晨光中搖曳。你久久一直沒有轉過身來,天黑了又亮。

對自己說過千百次如果你會回來,我將如何如何。如果你會回來,我越過萬水千山都要抵達你的彼岸。如果你會回來,我將放棄一切隨你到任何地方。如果你會回來,我願意再繼續等待至等待終了的那日。

『如果你會回來』這個信念,讓我堅定仿若寒徹骨之後,盛開的梅花散發撲鼻的香氛。因為你我開始善於等待,同時在等待的過程中緩慢堅強,緩慢釋放。

在壯麗的梅花林下,悲傷因為養分充足而得以在地底無止盡的擴散。就如碎冰溶進了水,你溶進了我的生命,在我的血液裡穿行。這是你始料未及的。

愛之初並沒有人能曉得此時快樂的代價是下一秒如履薄冰般的疼痛。

後來有人告訴我你到黎巴嫩去做戰地研究。我開始每天下課後坐在宿舍交誼廳,邊看報紙邊看新聞臺,畫面烽火連天,血肉模糊,叫人觸目驚心。我的手在顫抖,心不斷不斷的往下墜。你死了我怎麼辦。我不斷的問自己你死了我怎麼辦。而其實你在我心裡已經死了一次又一次,是我執意將你的屍骨拼湊,忠實保存你的屍首,讓你在我心中再生。

很久以前你曾捎來訊息︰下雪了,好冷。我獨自搭公車上陽明山,想更接近你國度那加倍的寒冷。滿山的櫻花盛開,被風吹落一地白桃紅粉紅非常絢麗。你說過我是個非常特別的女生,在險境滿佈的世界並未失去所有單純,還衍生出豐富的想像及浪漫。我只是微笑。而你並不知道,我所有的微笑一背過身,就如雪開始溶化成水。而雪溶化成水時最為寒冷。

如此冰涼。如你任我的愛情曝屍荒野,冰天雪地裡無以蔽寒。

我真的不想我算不上冗長,又不夠短暫的一生,不斷書寫所有之於你,譬如我很愛你及你輕易賦予的狂喜狂悲。這些文字並不會因為被我寫出就煙消雲散,反而因為宣泄,我對你愛得以發揚光大得以白紙黑字的證實,越發刺眼越發清晰。耀眼似日落時候照得通紅的海洋,專屬於你的燐波瀲灩。

而你,專屬於我的海市蜃樓,終究臨到滄海桑田。我假想你用極其柔軟的目光目送著我,我在心底默默的說著說了千百次的再見。我又開始掉淚,哭成一道護城河。

(2005年秋‧【那些死掉的人事物】)

(標題來自彭靖惠的歌曲「海市蜃樓」 )

[ 點閱次數:18578 ]

伏特加不是我的那杯酒。  ◎  薇達
[Irrecuperable] 2008-03-03 09:3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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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夜醒來,忽然好想喝一杯White Russian。1 又1/2盎司伏特加,加3/4盎司鮮奶油,及3/4盎司咖啡香甜酒,攪勻倒入老式杯中,漫出的酒香讓人未嘗先醉。這時適合開點後搖,隨層層推進的音樂掉入虛無縹緲又飽滿膨脹的情緒裡。

某次轉機偶遇的中俄混血兒蘿拉說過︰伏特加在俄文中意為「生命之水」。許多俄羅斯人認為伏特加具有某些醫療效果,常有父母拿棉花球沾點伏特加塗在孩子身上,據說可治發燒耳痛等大小病。大人們也以伏特加為藥,感冒喝伏特加加胡椒,胃不舒服則喝伏特加加鹽。蘿拉說,她那不知為何總是鬱鬱寡歡的鄰居太太,拿伏特加來給嬰兒喂奶,結果嬰兒酒精中毒兼喉嚨嚴重灼燒不治身亡。

螺絲起子是娘兒們喝的,真不曉得在紅個什麼勁;B52轟炸機比較有氣魄。蘿拉邊說,邊打開行李箱,裡頭擺著好幾瓶伏特加,都是在旅途中機場的免稅商店買的。幾張不同膚色的臉孔湊上來,紛紛打開行李箱,從琴酒、伏特加、蘭姆、到威士忌、白蘭地和龍舌蘭六大調酒基酒無一不缺,還不忘附帶檸檬、幾種果汁及汽水,設想週到。

旅人們當場展開調酒大會,巡邏的警衛遲疑了一陣只叮囑別喝醉鬧事。妳呢有人問我。我喝酒,但不太買酒我回答。真是聰明的女孩兒,能不付出就別付出蘿拉笑嘻嘻的說。妳能對伏特加如數家珍,想必是酒廠之女我說。蘿拉說沒錯,但我恨死酒廠恨死我的俄國爸爸中國媽媽了,但是我喜歡中國菜、中國男子、還有俄羅斯傳統黑麵包跟伏特加。

天亮時我微醺的準備登機,蘿拉熱情的吻我祝我別墜機。口腔裡甜甜香香的味道讓我之後喝伏特加時,心中總浮現一陣奇異的溫柔。

偶爾會有這樣的深夜,有機會與坐在附近的陌生旅人交集。天亮時擁抱告別,並不留下聯絡方式。即使在下次的轉機碰到,也只會歡笑高呼︰太有緣份了!然後談起分別之後的經歷,天亮了到機場的快餐店吃早餐喝咖啡。這樣的情形碰過幾次,更多時候,只是窩在自備的毯子裡,喝著販賣機掉出來的罐裝咖啡,聽著隨身攜帶或旅途中買的幾張CD。

在旅途中很少拍照,僅有的幾張相片也只是零零落落的人及風景,技術不好常常失焦。許多年前在克拉科夫中央廣場拍攝街頭藝人,硬是被拖到小醜群中合照。照片洗出來,眾小醜張著紅色大嘴巴快樂得很,而我扁著嘴像是不情不願的小鬼。廣場胖乎乎的鴿子比我討喜得多,當下馬上銷毀。

脫離了旅者以及歸人的身份,在另一個國度安身。確定的生活中需要一些不確定性,來勉強平衡制式桎梏裡脫軌的慾望。蘿拉說過,伏特加由穀類蒸餾後必須經過過濾,並將所有的味道去除;美國法律甚至規定所有的味道與顏色必須都過濾掉。

我想,這不是我的那杯酒,真的。

[ 點閱次數:18853 ]

頁數 : 1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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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不是為另一人而寫,知道我將寫的東西永遠不會使我愛的人愛我,知道寫作無法彌補什麼、昇華什麼,就只是沒有你的地方 – 這就是寫作的濫觴。 -羅蘭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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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